第4節:滿(1)(1 / 1)

這樣的精神垃圾,威力大過樓梯拐角的那團痰。黏稠的,被積壓成三角形,頂多汙染視覺和嗅覺。而那個在風中到處遊走的詞語,紮進無辜者的大腦,消耗掉不少愉悅。

在就要到達家門口的時候,陳言又跌倒了,上樓是危險的,時刻都有可能跌倒。不斷在上樓的過程中跌倒,是種習慣。跌倒並不等同於摔倒,跌倒是欲言又止,膝蓋就快著地的一刹那,結實的小腿肌肉拉回了被各種力弄得搖擺不定的身體,再用雙臂調整平衡,便能順利地站起來。跌倒是美妙的,是在和重力勢能較量,那種來自地球中心的力量是野蠻的、原始的,被它拽倒時能夠觸到億萬年前的世界,那時的世界年輕而又激進。

媽媽捧著藍色的大塑料盆,陳言捧著紅色的小塑料盆。裏麵裝著在鐵桶裏打來的洗發水、護發素,還有一塊滑溜溜的香皂。赤裸著身體,走在下行的鐵製旋轉樓梯上,下麵就是水霧繚繞的浴室。透過樓梯欄杆可以看見幾十個赤裸的身體,在薄薄的水霧下,用各種姿勢在清潔身體。這是宗教儀式。

第一次踏入公共浴室,四歲,震撼,終身難忘。她在內心細細比較,怎麼都想不通自己和這些裸體同屬人類。一個人就是一種動物,十個人就是十種動物,一百個人就是一百種動物。人類,隻不過是我們為了世界團結而想出的一個名詞。

那是一條令人眩暈的下行道路,旋轉著,下降著,浴室的熱氣擠入大腦,撐開打著褶皺的大腦皮層。她的大腦就是一個被吹起的氣球,不能思考,要是空氣的密度再大一點,就隨著氣球大腦升上天空。

拖鞋打斷了地麵對於肉體的覬覦,在下行的過程中,陳言一直保持著和空氣的親密接觸。她想方設法遮擋自己的身體,把塑料盆當成了羽毛球拍,那些對她幼小的身體投來的目光是沾了硝酸的羽毛球,擋住她們,免得燒傷。

樓梯為何如此臃腫?每一格樓梯都高過了膝蓋,她拖著一米多一點兒的小身體艱難地下行,生怕摔倒。

重力在水霧繚繞的澡堂裏變得軟弱無力,沒能拽倒瘦小的陳言。走下迷宮一般的旋轉樓梯,陳言進入了裸體集中營,無處可逃。

"把這個送給陳言二姨,她老是買香水,你不要把那個大的給她,她一看就知道那個是便宜的。那個大的留著以後送其他的人,考試之前送給陳言的老師。"媽媽邊說邊聞了聞味道,似乎挺陶醉。

陳言醒了過來,腦子裏還是霧氣繚繞的澡堂。在她靠在沙發上昏昏入睡的兩分鍾時間裏,爸爸已經把所有的香水瓶攤開在茶幾上。那動作,那情緒,和程克如出一轍。茶幾上那塊小小的空地,放著她的宵夜食物,一個幹癟的煎雞蛋,一杯蒼白的牛奶,還有幾塊顏色黯淡的餅幹。這是藥,為了晚上能堅持到2點而必須吃的藥。雞蛋,早就涼了,一定是阿姨走之前煎的。牛奶在微波爐裏熱過,不冷不熱,沒有態度。餅幹上有裂紋,抓起它的時候留下了粉末。

"好,好,那你要哪個?!營業員說這個是新款的,最貴的是這個。"爸爸把那個最貴的遞給了媽媽,讓她仔細打量。

"陳言你吃餅幹用手接著一點,弄得衣服上都是餅幹渣,沙發上也是的,怎麼打掃啊!"媽媽手裏拿著Dior,鼻子湊近瓶口聞著味道。

可以想象她爸爸和程克的爸爸提著購物籃走在"莎莎"裏的樣子,那裏總少不了瘋狂購物的人。原來爸爸也是其中的一個,手挽一個小購物籃在熙熙攘攘的店麵裏穿行,被熾熱的射燈弄得頭暈目眩。那些伶牙俐齒的服務員,用蹩腳的普通話給你解釋每一種產品的用法和好處。她們用僵硬的笑容對你說,您可以使用人民幣,您還可以使用銀聯的卡。她們還告訴你,如果買了這個就一定要買那個,或者買這個還不如買那個。真卑微,她替爸爸感到難過。

又得重溫一遍這些雜亂的氣味。她把最後一口牛奶吞下,留了一點泡沫在嘴邊。拿起書包,擦著邊,小心躲過這些氣味,鑽進了自己的房間。桌子左邊第二個有鎖的抽屜裏,全是她的日記本,黑色的帶編號的硬皮抄。她從編號是3的本裏拿出了一顆水莽草,用力吸入……水莽草的氣味在她的身體裏散開,驅走了那些多餘的味道,一種包容一切的空洞在她的身體裏展開,牆壁向四周延伸,和地麵融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