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在跟死人對話嗎?趙牧的簫聲被一個聲音打斷,你是吹給死人聽的曲子吧?就像烏雲籠罩的月亮喊著要喝血。趙牧抬頭,看到了一個沒有臉的黑衣人,他的臉和整個頭部都扣在一件風衣的帽子裏,那個帽子很奇怪,像一張升起的白色船帆。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趙牧問。
我是在跟一個吹鐵簫的人說話,黑衣人說,他好像有著一顆破碎的心。趙牧奇怪地看著對方,你是誰?為什麼不讓我看清你的臉。
我是個沒有心的人,臉對我已不重要。有心的人是為臉而活著的,沒有心的人也就無所謂臉了。黑衣人說。
我真羨慕你,趙牧說,這樣你就可以沒有煩心的事,可以不遇上不願遇上的人。
黑衣人嘿嘿地笑。趙牧說,你笑什麼?黑衣人說,沒有人認識我,可我卻認識每一個人,知道每一個人的煩心的事。比如你,趙牧將軍。
趙牧被點出名,驚得站了起來,你到底是誰?怎麼知道我的?黑衣人回答,正如你所認為的,我是無臉的人,你是有臉的人,你戴著一張臉到哪裏也要遇到故人,也要被人認出。我還知道你和一個女孩在一起,你想避開她去殺一個人。
趙牧更加吃驚,他警覺而又不無鄙夷地說,你是秦廷的探子吧!
黑衣人又是嘿嘿地笑,說,趙牧將軍,你把這世界看得太簡單了,有許多事你還不明白,所以你還有得活。
許多人都死了,我認識的許許多多的人,趙牧說,他們的鬼魂藏在我的簫裏,我聽到他們在哭泣。
是你的心在哭泣,黑衣人說,一個將軍失去了戰場以後,隻在墳場遊蕩,他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幸存者,而以為自己是一個所有亡魂附體還要跟人拚命的活死人,這就是你。
你究竟是什麼人?趙牧問。
黑衣人說,戰爭結束了!趙牧厲聲道,不,我的戰爭還沒結束。黑衣人說,你不要再一意孤行,把墳場當戰場了,他們的死與你無關。趙牧說,對於滅亡的國家和死去的弟兄,我不可能無動於衷。黑衣人說,結束了,墳場上不會有活著的人,回家吧!
趙牧醒來時,發現剛才做的又是一個夢,他卻躺在一片鬆林的墓地裏,他腦中清楚地記得那頂白色船帆似的古怪帽子,在黑暗裏一飄一飄,載著冰冷的夜與霧。趙牧知道自己確實是夢遊了,他昨晚躺下時是和術香在一起,醒來時卻在一片亂墳的鬆林裏。那麼,他肯定是在睡夢中出了家門。回到家裏,天尚黑著,術香還在睡,趙牧悄悄回到被窩,一會兒就進入了另一個夢裏。
趙牧此後總是夢見一片芬芳的開滿鮮花的綠色草地,兩支軍隊在草地上開展血戰。他的手撥開花叢,鮮花下麵是一張張死者慘白的麵孔。趙牧驚醒。他看見術香熟睡的麵孔,在枕上如開放於水麵的白色夜荷。
零 貳
左靖在滿是黑色汙水的街上疾步如飛,他心裏有種莫名的快活,比竊盜一對金元寶還快活。他要趕著去見一個人,把這種快活告訴他。街上擠滿了狂歡的人群,仿佛滿城人都跑到街上來謔笑、亂喊、嬉鬧,仿佛不如此,無以表達心中的喜樂,不如此,不能釋放心裏的歡喜之情。有的踏著高蹺,當街誇張表演;有的口吐火焰,儼然火龍下凡;有的就地翻筋鬥,幾十個下來,不帶歇的,贏得大片喝彩。有倆蠻漢索性赤膊摔跤,顯示各自的孔武。旁邊一對傻蛋一語不和大打出手,扭結到一塊,滾在地上,仍不住手。左靖弄不明白,今天全城的人都好像跟他一樣,莫名其妙地如此快活,仿佛受了一種傳染,他想,我還沒告訴誰我為啥快活呀!誰知道我的心思?若是平日裏,他會擠到人群裏去分享一份閑漢的興高采烈,可此刻他覺得人擠在街上礙事,以致他不得不見縫插針地穿過熱鬧的人流往前趕。帽州真是個瘋狂的地方,他一直以來就夢想著離開這個地方,到大秦的京都鹹陽去看看。據說各地已有十萬戶富豪遷去了那裏,六國都城的宮殿在那裏都原樣建有,且秦王的鹹陽宮更是萬宮之宮,這一切都使左靖心生景仰。他跟大多數帽州人不一樣,這些土鱉隻想一輩子都不離開帽州一步,也不想外人來打擾他們的生活。天下戰亂之時,他們覺得帽州是最安全的,帽州殺了一個人,他們必推論外麵肯定殺了上百人,帽州殺了十個人,他們更以為外麵血流成河、遍地屍骸。由此,他們認定,帽州還是最安全的,他們誰也不願出去,誰也不願離開這座城市。當帽州的設計師把這座城市建得繁複迷離,幾乎找不到出城的路,甚至連出城的門也看不到時,他們並不驚慌。絕大多數人已記不清什麼時候出過城,他們知道城裏不斷會有人來,卻不知道也不關心這些人來了為什麼不走,或出不去。他們不假思索地認為,帽州是最適宜人居住的安樂窩,誰來了還願走呢?沒有人知道進得來出不去的帽州,是生自頭腦古怪的帽州設計師葛的圖紙上的一個陰謀——他們甚至還認為,這是出於對百姓安全的考慮,為民辦的好事——這個陰謀使他將上司城尉老魚推上了一個晉升的官階,而讓自己做了帽州的城尉。葛將此視為一生最得意的事,高興起來在被窩裏都會不厭其煩地對著老婆的耳朵吹噓。然而這個陰謀最終竟讓左靖斟破。他在城裏的街道上轉了很多天,突然發現出不去了,這就意味著他要去京都鹹陽的夢想難以實現。為此他找過在天香樓認識的趙牧,他問趙牧是怎麼進來的,是否還能沿原路出去。趙牧也正為離不開帽州而犯愁,他說路還是那些路,卻找不到出城的門。趙牧麵對這個即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也熟悉帽州每一家門窗的賊,竟不知道城門在哪兒,滿頭霧水、滿臉困惑。他說,你一定比我更有辦法找到出城的路,到時我們一起去鹹陽。左靖當時義無反顧地與趙牧擊掌為盟,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