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銅人後麵是占地廣闊的鹹陽宮。鹹陽宮簷牙高啄、廊腰縵回,鹹陽宮的主人常在千裏之外,由征戰六國而轉為對六國故地占領後無休止地巡幸,他的巡幸有時是遣以替身,有時是起駕親臨。所以偌大的宮殿的主人也往往真假難辨。皇帝今天是否在宮裏始終是個謎。麵對不斷擴大乃至覆蓋天下的疆土,皇帝常常心猿意馬、神思飄蕩,恍若在夢中。
當光頭金顆看似魯莽地出現在鹹陽時,他已把史書上發生的事,在時間序秩上完全打亂了。金顆在銅人下本能地虛構著號令鑄造十二銅人的皇帝的樣子——這家夥絕對不同於見過的任何一個人,但他絕對是世界上最瘋狂的家夥,絕對!光頭金顆想。
正是這麼個瘋狂的家夥才值得我不惜性命地把他弄掉。想到這裏,金顆心裏嘿嘿暗笑起來。懷裏揣的劍也在獰笑。
光頭金顆總是不會忘記,以往半夜摸黑練劍,他朝空氣中刺出一劍,黑暗中也仿佛有人接了那一劍,空氣在寂靜中震動,竦竦落葉四下飄忽。直到來鹹陽前夜,他隱約覺得那半夜接劍的人露出了身形、麵目,竟然也是一光光的腦袋。他嚇了一跳,半夜碰上鬼了。他拍了一下腦袋,目光順著青銅劍鋒同時刺出去——從五個月前他就開始反反複複練習這個動作。他相信這個動作對他此生至關重要,為此,他不惜減少睡眠,細致琢磨這一劍刺出去的速度、力度和精準度,他必須做到,當那一刻來臨時一擊而中,置人於死地。
金顆來到帝都鹹陽,沒有急於行事,他看到了名動天下的皇帝下令鑄造的十二銅人,領略到秦國不可挑戰的震撼威儀。金顆在鹹陽宮外溜達了一趟,便帶著故人寫的一封信拜會了一位京城官員。那人姓蔡,是宮廷的郎中副使,協助郎中令負責皇帝安全的官員。經過打聽,金顆問明了住址,他到了那個官員的大宅子裏,請人通報有故交來訪。人說官人病了,病得很重。而出現在麵前的官人卻紅光滿麵,說隻是誤診,根本沒什麼病。金顆注意到官人的宅子確實很大,官人的塊頭也很大,像個頗有能耐且不乏力量的武官。光線在官人的腳前腳後印出院中牡丹稀疏的影子,官人有一雙穿著黑色官靴的大腳。金顆在宅中待了一會兒,官人隻大談身體保養,不言其他。金顆感到冷,外麵陽光明媚,煞是溫暖,官人的宅子裏竟寒氣逼人,金顆便告辭。官人和太太送至大門口,仍是紅光滿麵,金顆卻覺得官人要死了,他確實病得很重。官人的大宅裏陰氣很重,金顆幾乎是逃了出來。
金顆不知道蔡副使有個女兒叫袖,生得膚白且美,年方十六,某年京郊春遊,繁花映雪般,袖的美貌吸引了多少翩翩少年公子,求親的人擠破了門,蔡副使隻一律不允。兩扇黑色的府門阻擋無限的澎湃青春。有一睹袖芳顏而患相思的公子徘徊蔡府院外,形單影隻,漸如秋天的落葉飄零,竟不知道院內深宅閨中的小姐生活在夢魘中。袖每晚睡覺時,會有一個東西如期而至地上床來撫摸她——脫光她——占有她。她起初恐懼又不敢聲張,漸漸便習慣了,後來樂此不疲,發現離不開它。以至父親向她提起有人求親之事,她皆拒絕。袖回到閨房也害怕,覺得自己活在真實的幻想中,但她又覺得,幻想比真實更可靠,也更安全。她跌入了一個無法解脫的陷阱。一日,袖從銅鏡中看到自己麵黃肌瘦,身如枯槁,她向家人求助。蔡府上下都把她看作一個鬼,避之唯恐不及,於是把她反鎖在黑暗的閨房中。直到有天晚上,家人看見從窗戶裏逸出來一條狐狸,悠忽不見。天亮,蔡副使吩咐家人打開小姐的閨房,裏麵空空如也。從此蔡副使患病,他的病也怪,時好時壞,無從醫治。這日當他得知有故人拜會時,他竟心境大好,破例讓家人把求見者引入。
蔡副使沒想到的是,他見到的不是故人,而是故鄉老友的一張書信和兩條幹巴巴的魚。蔡副使笑了,他不由喃喃自語地念叨,魚在帝國的芒刺上泅渡。說罷,蔡副使晃晃腦袋,咦,這話誰說過?見金顆一臉莫名其妙,他又是一笑,拎幹魚湊近鼻子聞,嗯,好香哦!又轉向顆,笑眯眯地說,我師兄還是舍不得他的老本行啊。金顆賠著笑說,他本身就是個魚販子。蔡副使點點頭說,的確是個魚販子,他喜歡跟魚打交道。這幹魚是他用自釀的酒醃製後拿出去曬幹的,特別香。蔡副使說著把魚遞給家人,動手拆閱故人的書信。書信開頭似乎指東說西、語焉不詳。蔡副使皺眉頭看了半天之後才漸漸看出了名堂。倒是金顆大大方方地開了口,我聽說蔡大人病了,本不想打擾,但又想大人的朋友一定很掛念你的身體,所以更要進來探望。蔡副使一聽,哎的一聲,用很洪亮的嗓音說,你看我這像有病嗎?他邊說邊用溜溜轉的眼珠打量著來人,他被對方一顆金光閃爍的腦袋吸引住了,臉上不由露出驚訝而專注的神情。金顆被人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便以手摸著光頭,臉上尷尬地幹笑著,嘴裏卻說,外麵都風言大人病了,看來是謠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