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不再上前,不邁上那通向丹墀之上的秦王的台階。老軻拉了幾下我的袖子,我耍賴似的說,我累了,我上不去!老軻乜斜了我一眼,從我手上拿過牛皮地圖卷說,孩子,那你就歇著吧!我知道我這次行刺的使命已經完成——我已成功地將行刺的武器帶入了保衛嚴密的秦宮,那把劍就藏在牛皮圖卷裏,誰會注意一個少年手抱的圖卷啊!現在我把它交給了荊軻。他一手提盛著樊將軍頭顱的匣子,一手挾著圖卷,興高采烈般登上丹墀的台階。我隨即閉眼睛,等即將發生的事發生,我知道我回不去了,太子丹買了我的命,可我畢竟隻有十四歲呀!想到這兒,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刺客荊軻:我刺秦失敗不在於整個計劃不夠周密,不在於臭小子舞陽的怯弱,不在於史記上說的禦醫夏無且砸過來的藥匣,不在於秦王的勇悍,而在於唯獨我才能看見的另一個我,他用一把跟徐夫人匕首相同的青銅短劍化解了我的匕首的鋒芒,使我的匕首形同一片枯葉。我死於那個隻有我才能看見的自我之手。我,在我抓住秦王的衣袖行將刺出關鍵的一劍時,另一個我,那個很久以前在我夜半練劍時曾經出現的家夥再次現身,他揮著一把和我相同的匕首,不要命地抵住了我的利匕,而不是秦王。那個我,絕不是幻覺,而是很早就向我預示過的我的宿命,此前我雖感覺蹊蹺,卻一直沒明白過來。此時我再一次看到了我曾在夜晚獨自練劍時遇到的那把劍,它被握在一個相貌如同我複製出來的人的手裏,金色的光,在秦王的宮殿裏,青銅劍器的光輝在飲血中更加奪目,像金箔一樣紛紛揚揚,暗影,風吹白衣的飄忽,彩色的血——我清晰地聽到短匕落在石頭地麵上發出的聲音,很脆,像徐夫人打了青蓖一個耳光。在我氣息奄奄的時刻,秦王看著我傷殘的身軀,冷嘲熱諷道,我原以為你真是最好的刺客,看看你現在這個熊樣。他的話似乎說明這次行刺,本身就是秦宮的一個圈套,其圈套背後藏著一個更大的陰謀,秦國便可以堂而皇之地以燕王派殺手行刺秦王為名向燕國舉兵興師問罪,從而吞並燕國。我荊軻反而成了秦滅燕的口實,我沒有成為燕人的英雄,反而成了燕國的罪人,可怕啊!多麼可怕,我用我的無能、失敗和死亡,幫了燕國的倒忙。
此時想來,我和很多不幸的人一樣,生在一個刺客的年代,並不等於我們的命賤,國君、諸侯的命也賤,不是的。後世的人不會懂得,恐怕會以為我隻為了貪圖錢財名聲,才成了賣命鬼。不是的!這個年代幹這一行的人和雇用者都明白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用個人最大的風險換取更多人最小的風險,以個人最大的犧牲保全絕大多數人的安危,用小的、個別的代價解決大的問題,獲取大的成效,這是諸侯們樂意做的,所以刺客成了流行的職業,好的刺客尤其炙手可熱。這是我的命!
在臨死的最後的意識裏,居然回溯到了我的童年,在一個寧靜的山村裏,我的母親,一位年輕的女人正在曬衣繩上晾布,白色的布被風撩起來,遮住了她的臉,白布耀眼的顏色似乎在告訴人們,今天太陽多好啊!在白布飄動的一瞬,我看見了她有一張很美的麵孔。她專注地做手中的活兒,好像對自己的美沒有絲毫察覺。她的手仔仔細細地撫平晾衣繩上的布——我也曾用這樣的動作仔仔細細檢查過赴秦的行囊——在白布再次被風掀起的一角,是一條土黃色的路,路上出現了煙塵、馬蹄聲,煙塵裏出現了馬,黑、紅、紫三色馬,還出現了騎馬而來的人。女人驚叫,有人來了——
正在家門口劈木頭的男人——我的父親——停止了手中的活兒,站起來,轉頭看來路。
刀旋轉著劈過來時,舞出一片反光,如一扇白色羽毛的翅膀,華麗而炫目,我的視覺裏閃過被血改寫的紅色——我死了,我真的死了嗎?我為什麼又出現在鹹陽的城頭——是我的屍體被懸掛在城樓上示眾,我看見了很多人,他們都有古怪的表情,他們的麵孔多麼陌生。我在城樓上懸掛著,我的流幹了血的身體,又被風吹日曬,幾乎成了一條臘肉。我終於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是蓖,蓖怎麼到了鹹陽?我想對他說,快去告訴太子,我中了秦人的圈套,他們早有預謀,快去告訴太子!我的嘴巴和我的眼眶一樣空空蕩蕩,我已是一具骷髏,在風中搖搖擺擺。
司馬遷的《史記》中說,荊軻的劍連秦王的邊也沒挨上,隻是荊軻在圖窮匕見之下,十分猴急,一伸手抓破了秦王的衣袖,他的整個行刺行動也像這一抓一樣完全落空。
後世《燕太子丹》一書則確鑿地說,荊軻的毒刃刺傷了秦王,還描述了一幅朝廷上相應出現的動蕩場麵:秦王因為中了毒,要求最後聽一首歌謠,於是一位侍從從歌謠的歌詞中唱出了一個隱藏秘密含義的消息,這歌詞的秘密提供了讓他如何應付被刺這一事實。《書手》的作者認為,這則故事遺漏了一個重要環節,即不能解釋秦王如何從匕首所煉的致命毒藥中康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