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與追逐
桃花開而不絕,就像是宿命的繼承。血脈中的傳承,一代代人無論怎麼身經流離患難都心存安寧的美好憧憬,這種堅定,讓人心生暖意。
城市冰冷無情,幻化為鋼鐵叢林,與自然隔絕。高樓廣廈萬千,一個普通人卻難有立錐之地。生存空間日漸逼仄,壓力與日俱增,距離上一次真心的大笑仿佛隔了十幾年。終日奔波在路上,加班加點,追不上物價飛漲的速度。
壓力使人產生逃避心理。古人避秦之戰亂、苛捐雜稅,今人避經濟危機、通貨膨脹——這些進化生存危機,威力大到叫人避無可避。
靈魂高高在上,肉身卻服役在下。現實夢斷,生活的隱痛,叫人們越發念想那自給自足、守望相助的桃花源機製。就算是如武陵人都好,捕魚為業,也好過房價過高,娶不到老婆,工作壓力過大導致過勞死或跳樓。
有一個地方,湖南常德,應是《桃花源記》的原型之地。常德舊稱武陵,那捕魚的人就是從沅江到達桃花源所在的。
現往此地,若是抱著訪古踏幽之心,勢必要失望的。桃花源是被無數人用了千年時間放大的美夢,本身就是一種夢幻的產物。此處有太深的人工雕琢的痕跡,與其他的旅遊勝地並無區別。豎石碑,引清渠,植桃花,建高舉廳、桃花觀、陶淵明祠,處處以桃花源、陶淵明做話題,反失了隱逸真意。豈不知,陶公在《桃花源記》裏寫桃源中的老人殷殷叮囑漁人,此中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有一種可能,漁人正是因為違背了諾言才尋不回桃源。今人不單要道明,還要將文人臆想之地大張旗鼓整修,整治出許多似是而非的玩意,惹人心涼。生活在那裏的人,一樣為生計所擾。垂垂老矣的人在旅遊區辛苦兜售紀念品,賣農家菜和擂茶。他們需要謀生,不是避世的人。
站在桃花樹下,陰陰冷雨冷風撲麵,當時空脫節的混亂感消失,不知何處湧起的惆悵盤繞心間,感受到絲絲涼意。夕陽西下,日暮的蒼茫,平添了淒涼,看不出絲毫桃花源的意境,與那世代傳頌的悠長美夢有任何關聯。
桃花一季,繁花沉墜。開在泥土裏,不在心間,故而容易凋零。陶公文中的村人尚有避世之所,現今找一個安居寧靜之地不啻於追尋烏托邦。想詩意地棲居,現實的無力感卻侵蝕人心,如怨鬼纏身,驅之不離。
唯有文字還可供人擷取一捧暖意。妙語清詞滌蕩身心,可暫忘現實嚴酷煩憂。顧況有一首詩《聽山鷓鴣》:“誰家無春酒,何處無春鳥。夜宿桃花村,踏歌接天曉。”
竊以為,這是曆代寫野遊村野之趣的上品。顧況此詩情思綿邈,淺顯中別有深意。雖短簡隻有二十字,卻深得桃源真意,那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感覺撲麵而來。
以天地為親,桃花春鳥為契友。唐人詩氣韻磅礴,意態瀟灑,雖言村事亦自有超拔氣度在。
仰首見花光,低頭見月明,一飲山河盡,餘生自蕩蕩。顧況詩中有智者之惑,無愚夫之悲。讀其詩,隻想追隨其後,夜宿不知名的桃花村,半夢半醒微醺之際,與君踏歌作別。
說起踏歌作別,不免想起李白曾於我家鄉涇縣桃花潭處與好友汪倫作別,寫下《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這是一首普通的贈別詩,因其淺顯易被傳唱。以李白的才氣來說,作這種詩也就是須臾之間的脫口而出,在他的詩集中也算不得上乘之作,實不必深究其詩意,強說高妙精巧。倒是這首詩的創作背景,還值得一說。汪倫是涇縣桃花潭畔的隱者,善造佳釀。李白好酒,遊曆至我家鄉,聞聽有一人善釀酒,有意尋往。恰好汪倫亦久仰李白詩名,遂寫信相邀:“此地有十裏桃花,萬家酒店。”李白欣然往之。兩人相見,汪倫捧出自釀美酒相待,為其解惑:“桃花者,一潭之名也,並無桃花十裏,萬家者,店主人姓萬也,並無酒店萬家。”
李白對汪倫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早不以受騙為意,聞言,欣然大樂。李白臨行之際,汪倫在岸邊踏歌相送。我想他踏歌的狀態應與顧況無異,都是瀟灑疏狂之人。
唐人的疏狂,宋人的優雅,今人的滯重,其實各得其妙。日光照耀,桃花牽引,我們攜帶著生之沉重,跋涉在夢之幻境中,延續著同一個夢想執著前行。
清歌淺唱,情意沉著。每每想到桃花開而不絕,就像是宿命的繼承。血脈中的傳承,一代代人無論怎麼身經流離患難都心存安寧的美好憧憬,這種堅定,讓人心生暖意。
隻要尋夢的人一直孜孜走在路上,那遙遠的地方就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