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一書裏,關於妙玉的來曆,並沒有交代得很清晰。第十八回中,林之孝家的說:“外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這樣一個女子,有著如蘭的氣質,似仙的才情,卻因弱小多病,遁門空門,又因緣分際遇,入了賈府。她帶發修行,可見她塵緣未了。她喜莊子文章,可見她看清世事,有莊子超然物外的思想。她居花柳繁華地的大觀園,卻獨偏愛清冷的一隅,櫳翠庵。
妙玉是寂寞的,與萬物眾生的交流,隻有沉默可以相許,隻有經卷梵音可以代替。也許我們並不知道,有的時候,一個人的心,可以貧瘠到,連生長一棵草木的土壤都沒有,連滋養一朵小花的水珠都沒有。她就是這麼一個人,安靜而禪寂地,居住在櫳翠庵。看過幾度紅梅花開,在賈府這座大廈傾倒之前,驟然離去,弄得下落不明。
偌大的賈府,雖有幾個人與他性情相投些,卻終究不是相契無間。一個是幼時做過鄰居的邢岫煙,妙玉教過她讀書識字,她和邢岫煙也隻是師生之誼。一個是惜春,大觀園簡單的女子,也許是因為她的平凡,妙玉更願意與她親近。但是惜春的資曆終究有限,少了些靈氣,妙玉可以和她一起下棋講經,卻難以深刻地直達內心。還有一個可以與她心靈相通的黛玉,但二人同為孤僻高潔之人,那份惺惺相惜隻能藏掩在內心深處,不輕易去碰觸。如果說妙玉還有一段俗情未了的話,那就是對寶玉,可她畢竟身居櫳翠庵,是個不與世人往來的高人。寶玉對她縱有愛慕之心,也隻能遠遠地敬重,紅塵這把劍,太鋒利、太寒冷,任何一個不小心,都會傷得鮮血淋漓。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所愛的,距離,是安全的港灣。
妙玉似幽蘭,用她的高雅和潔淨,給賈府平添幾許超然的韻味。那日,賈母帶著劉姥姥等一群人去櫳翠庵品茶。她單獨喚去了寶玉、黛玉和寶釵,取出五前年在玄墓蟠香寺收集的梅花雪來泡茶,和他們共品,並且強調了這雪水的珍貴,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埋在地下,總舍不得吃,今夏才開,這也就第二回。自古彈琴、寫字都要覓求知音,品茶亦是如此。高潔之心,自要與高潔之人同品瓊漿玉液,才能體味到茶中雅潔的芬芳和無窮的清韻。就連妙玉拿出來的品茶的器皿,也是件件珍奇精致。她給黛玉和寶釵品茶的器皿,更已是人間極品。她雖清高孤冷,但對這兩位大觀園裏才貌最出眾的女子,亦心存賞慕。
她用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鬥,斟茶給寶玉,可見這位妙潔如玉的少女,對眼前骨肉幹淨的男子有情。還有一次,寶玉在風雪中,去櫳翠庵乞紅梅。黛玉似乎很了解妙玉,說若跟了人去,妙玉必不給,隻有寶玉親自去才可取到紅梅。妙玉當著寶黛的麵,取自己喝茶的杯子也不避嫌,可見內心清澈潔淨,不屑於遮掩。一貫多疑的黛玉對妙玉這般放心,是因為她了解妙玉的為人,懂得她的心性。然而緣分終是注定,不是你渴望緣分長成什麼樣子,緣分就能長成什麼樣子。妙玉和寶玉隻能擁有一段有情過往,藏在心間,不能見到陽光,見光則溶。
妙玉平日隻在櫳翠庵裏喝茶誦經,她錯過了大觀園裏姹紫嫣紅的春光,也錯過了群芳結詩社的雅致閑情。桃花社、菊花詩、吟海棠等詩會,都不見這位才女的身影。她的詩詞,散落在清冷的孤燈下,和一朵蓮交換著寂寥的心事。但曹雪芹還是讓我們欣賞到她絕世的才情,就在黛玉和湘雲於凹晶館聯詩悲寂寞那回。當湘雲吟出“寒塘渡鶴影”,黛玉接句“冷月葬花魂”,被出來遊賞皓月的妙玉恰巧聽到,說是詩句雖好,但過於淒涼,隻因關乎人之氣數,所以出來止住。後來邀約她們去了櫳翠庵喝茶,續寫了她們即景聯句的韻。“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鍾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隻自遣,雅趣向誰言。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素日裏才情奪冠的黛玉,讚妙玉為詩仙。可見一塊美玉,哪怕蒙上積歲的塵埃,也無法遮擋它的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