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和賭徒、逃亡者及其他(3 / 3)

他明顯感覺到焦慮,沒有酒精的身體猶如幹涸的河床,整天有氣無力。神經官能出現了狀況,眼前無來由地產生幻象,耳邊出現幻聽,看到隔壁小太公穿著土布衣,讓他去喂後院的兔子。小太公死了九年了!各種聲音在耳邊私語,談的都是老皇曆的事。這些在灌下一口、兩口、三口酒後煙消雲散,他又變成了正常的人,談吐清晰、精力旺盛。

一天夜裏,他毫無節製地喝下兩斤燒酒後,將酒杯、酒瓶悉數打翻在地,捂住臉,流起了淚,然後拔腿出了門。他去了位於村西老街當年的祖屋,老街已荒廢多年,祖屋隻剩了地基和一堵傾頹的牆壁,他記不得曾聽誰說過,這裏就是當年“韓老大燒酒坊”的舊址。想象力借助酒精再次被插上翅膀,他又一次回憶起燒酒坊當年推杯交盞的盛況,往昔和現實雜糅在他眼前,他分不清哪個才是自己真實所在的空間,隱約中看到那塊棗泥大黑字招牌,外婆站在門口讓他進屋來和公公、太公們喝兩杯,他哭了。

一名賭徒無路可退必將選擇流亡他鄉

而小舅此時正奔赴在逃亡的途中。

他無法不逃,否則將被討債人踏破門檻,甚至有生命之憂。

他的出逃正值盛夏,第一場台風呼嘯而來,東海上空成型的十二級大風刮過山丘、刮過田野,陰沉沉的天空遍布碎雲朵朵。他躡手躡腳地鎖上家門,頂著強勁的風力,跑過場院的青石板、跑過水稻青青的田埂路,跑過黑燈瞎火的白石廟、跑過讀了三年書的白石小學,借道爬上太白山,艱難地行走在通往外省的“布陣嶺”上。布陣嶺兩旁隨處可見古老的荒墳殘碑,鬼火點綴其間,幽幽地盯著他奔跑的蹤跡。雨下來了、雷下來了、閃電下來了,他彎著背脊,將自己定格為一幀耐人尋味的畫麵。一個閃電霹下,天空被劃拉開一道口子,在離開“布陣嶺”前,他站在山頭,最後望了一眼村莊,扭頭離開。

其他

小舅逃離後的第三天,外公病了,這位當年的“第一把算盤”一夜之間變得老態龍鍾。他躺在床上二話不說,盯著天花板,有時一盯就是一下午。外婆端粥給他喝,他勉強啜幾口,對外婆說:“別把我病了的事說出去,免得人來看,笑話。”他要麵子,兒子做的事讓他覺得沒臉見外人。等好了點兒,能下地了,他拄著一根拐杖,貼著牆壁,走到老屋的南牆下乘風涼。這裏每到夏天就會彙聚鄰裏上了年紀的長輩,他們嗑著瓜子聊天,外公在老人堆中垂著手,弓著背,不知聽誰說了句:“眼看又到祭祖的日子了。”

一年中,祠堂最熱鬧的日子就是祭祖,一到傍晚,祠堂屋簷下就掛起十二隻大紅燈籠,紅色的燭光映得十二扇朱色闥門油光發亮。族人進祠堂,男左女右,依次給祖宗行跪拜禮。正堂中央擺起一桌飯菜,請先人用過後,族人上桌。男人們都喝酒、女人們忙前忙後端菜,孩子們嬉笑打鬧,直到九點、十點才散去,彼時星月盈空、銀河如練,夏蟲鳴叫如更漏。

這一晚,大舅看著祠堂裏熱鬧的燈光人影,念頭飛轉如梭。連著幾晚喝得醉醺醺的他又在家裏灌下一斤燒酒,麵對如綢夜色,忽覺屋空人稀。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想起這些年的經曆,不覺有隔世之感。

十二點左右,屋外夜深人靜,他從柴房操起一把鋤頭,來到祠堂門前,環顧四周,潛身入內。正堂還縈繞著揮之不去的蠟燭和酒菜混雜交錯的氣味,他從南牆起,翻挖地上的黑泥,每一鋤下去都帶著千鈞之力,黑泥像腐屍一般被他開腸破肚。那晚,場院裏的人隱約聽到一種如耕種農田般的聲音,多數人將它當作酒後的幻聽,不加理會,直到雞啼破曉,祠堂那邊傳來一陣歇斯底裏的哭聲。大家披衣起床,趕去一看,隻見祠堂十二扇朱色闥門洞開,地上的黑泥被挖得千瘡百孔。大堂正中,席地坐著一身泥土的大舅,身邊靠著一把鋤頭,哭得像個沒有挖到寶貝的孩子。高高的閣樓上,祖宗牌位前的長明燈歡快地燃燒著,不知什麼年月的畫像上,祖宗大人一臉嚴肅,靜靜地看著下麵的子孫。

其他

有一件很少有人知道的事,小舅在出逃前一晚,去找過大舅。這麼些年他們兄弟很少有交集,迥異的性格注定他們無法像別家兄弟般互通往來。小舅上門時,大舅正在喝酒,他讓小舅坐,兩人都沒有講話,大舅兀自喝,喝到八分醉時,小舅說了句:“我來是為告訴你個事,我要走了。”

大舅說:“我知道,你不這麼做也沒別的辦法。”

小舅說:“你以後自己也少喝點,酒這東西不好,我們兄弟沒機會坐下來好好聊聊,我們都把日子過爛了。”

大舅說:“我知道。”

到後來小舅起身,要走了,來到門口,大舅喊住了他,回身到裏屋,拿來一包東西,交到他手上。

小舅展開一看,是一小遝錢。

大舅說:“這些你拿著,路上用。”

小舅拿著錢,他知道大舅沒有固定的經濟收入,這些積蓄或許就是他的所有。他沒有推辭,因為這些錢對即將逃亡的他非常重要,他捏了捏錢,轉身離開。

他們沒有再見過麵,小舅到現在也還沒有回來。

《青春文學》201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