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一傳說被外婆矢口否認,她說燒酒坊當年因經營不善而關門歇業,跟賭博沒一點兒關係,她爹是個本分的生意人。小舅可不這麼認為,他寧願相信傳說是真的,那場賭局令他血脈賁張,韓老大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在對先人的認同追緬這一點上,他和大舅的心是相通的。他雖無緣躬親這樣一場神秘的賭局,身上卻具備韓老大的不少優點,比如勤勞肯幹、敢拚敢闖、膽魄大。他長大後幹過許多營生,如敲銅字銅牌、切割鋁合金、安裝防盜門、給工辦廠跑業務,還開過早餐店,做生煎包子。人們說:“這娃腦筋活絡,準能賺大錢。”後頭照例跟一句:“如果不賭博的話。”
小舅人生中的第一場賭局降臨何時同樣無從考證,他將賭博看作成年人的遊戲,通過遊戲,既能娛樂身心,又能得到平常需靠勞動才能獲得的收益,世上還有比這更上算的事嗎?那時村裏賭風正勁,設有各大賭博點,門外專人把守,推一把牌九幾千上下,麻將一局花好幾百。小舅還沒進去,全身每個細胞就被調動了起來,一到裏麵,聽到熟悉的吆喝聲,身陷緊張刺激的氣氛中,渾身止不住地陣陣顫抖,精神抖擻,外界的一切都拋之腦後,一生的基業仿佛就在此一搏。
開始小舅著實大贏過幾把,手頭富裕,風頭之健村裏一時無二,於是早餐店不開了,什麼事都不做了,哪有時間?專心賭他的博,不分早晚。後來贏的次數不那麼多了,不過當局者迷,不清楚輸的數目多大而已。後來在一天晚上,他趕完一場賭局,突然準確無誤地意識到這些日子以來贏的錢似乎不剩多少了。這讓他無比惱怒,像吞了一隻蒼蠅那麼難受,回到家,從衣櫃下翻出一筆存款,用報紙包著,這是分家的時候外公讓他娶媳婦的錢,然後去賭了個通宵。第二天從賭場出來,迎著晨起的太陽,他感到太陽穴有一根筋“突突突”跳得猛烈,手心的汗、背脊的汗、胸口的汗……那個被汗水浸透的早晨,汗水淋漓的他感到昏昏沉沉。
他自然又輸了個精光。
他仿佛被下了魔咒,好手氣自此消失無蹤,逢賭必輸,輸了便借。開始還是有不少人願意借錢給他,到了還款的期限,手頭窘迫,還不出錢。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賭博就像一個深淵,散發出強大的磁場,將他往裏麵拉。他已不能抽身而出,否則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外公終於獲悉了他賭博的情況,對他說:“到此為止,你還有多少外債,爹幫你還,但你不能再賭了,再賭爹就不管你了。”小舅列了個明細表,密密麻麻寫了二十多個名字,外公挨家挨戶去還債,債主很客氣:“老爺子,這錢怎麼讓你還?”
小舅沒有履行諾言,還光債後,老債主換了新債主,重新寫上明細表。這新債主可不那麼客氣了,有不少是放高利貸的,他們上門找外公,外公氣得搖頭晃腦:“你們有本事自己問他要。”債主說:“他人呢?”外公跺著腳說:“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
一位資深酒精中毒者的別樣人生
大舅一生沒幹過什麼像樣的工作,他覺得幹什麼都沒意義,除了增加他那天生愛自由的心靈的負擔。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的酒癮與日俱增,床頭放著酒瓶,早晨睜眼第一件事就是灌它幾口,否則沒有下床的動力。他有一個綠色軍用水壺,時刻不離身,人們知道裏麵裝的全是酒,走到一處,累了,坐下,擰開壺蓋,“咕咚咕咚”喝一氣,有了力氣,繼續走。他要走去哪裏呢?不喝的時候,愛去無人之地,幽靜;喝多的時候愛往人堆裏湊,滿嘴跑火車,人們有時愛拿他取笑,有時煩他,不愛搭理他。
他帶著酒勁,夜間去太白山上跑,迎著山風、披著星月,腳底虎虎生威,幾乎跑遍了大小山澗、亂葬崗、深水潭,和看不見的山神說話,和墳墓裏的死人劃拳,他覺得山上的景致比任何地方都漂亮,堪比天堂(他夢到過天堂),人間不過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罷了。有一回,剛下半山腰,他就醉倒在地,不想再走了,在露水中躺了一夜,不知今夕何夕。
外公見他不成器,找族長派給他一份營生:看管祠堂。這祠堂係家祠,大舅的職責是:每天早晚兩次打開八扇朱紅闥門,通風;掃地、清塵,擦桌椅,給祖宗靈位上香、添油。靈位在離地五米的神龕裏,要爬著樓梯上去,隻有這兒有些麻煩,但不過五分鍾光景。一年冬夏兩次,祭祖,事先要安排妥當,不能讓祠堂顯出一副破敗相。
關於祠堂有個傳說,當年我們的祖先走南闖北,掙下萬貫家產,死後將金銀財寶埋在祠堂地下,但沒人把它當真。
大舅喜歡這份活,祠堂內有一種別處所沒有的安寧氛圍,香燭燃燒時散發出的氣味縈繞在木格神龕間,聞著神清氣爽,陽光從木門外射入,在泥地上形成一圈光斑,一切恍若酒鬼的夢境。他搬了把小矮凳,坐在祠堂門口,麵對老樟樹的濃蔭,一縷微風緩緩吹來,吹在臉上,他渾身像通了電一樣,打了個激靈,他覺得這樣的生活其實也很好,不知為何,他突然決定把酒給戒了。
他沒有任何戒酒知識,低估了這件事的嚴峻性,頭幾天,大張旗鼓地把家中所能找到的酒瓶都收起來,丟進柴房,柴房一半空間都閃爍出酒瓶惑目的光芒。他相信自己是個有意誌力的人,卻忽略了有些事隻是關乎生理,長期以來,酒精和他的血液早已達成和平共處的原則,酒精的缺席使血液變得猶如暴雨傾盆的海麵,開始沸騰。中樞神經對他身體各部位的控製也仰賴於酒精的共同參與,一旦失衡,控製基體功能大減。一禮拜後,他發現雙手開始微微顫抖,臉部肌肉也隨即跳動,冷汗不時從額頭滲出,喉嚨想念酒的滋潤,身體想念酒的流通。終於意誌力盡失,跑進柴房,找到那隻綠色軍用水壺,將裏麵不知何時積存的殘餘剩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