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長跑成為一種修行的時候,它的本質就悄然發生了變化。在誇父和菲迪波德斯的時代,“跑”是為了趕快、加快、盡快,以快為過程,也以快為目標,是在人體極限範圍內,對“走”的不斷升級。而現在,我們驚訝地發現,“跑”是為了讓自己慢下來,是一種身心的調節與休憩。因為,借助各種日新月異的交通工具,我們“跑”得太快了!
“坐地日行八萬裏,巡天遙看一千河。”毛澤東如此富有想象力的詩句,短短幾十年間就變成了現實。
而且,“走”的概念也已大不同於以前,現在所謂的“走”大多不需要腳,而是用車代步:“走,去機場”“走,去高鐵站”“走,我們打的士去”……這時候,“跑”就不是“走”的升級,而是對它的反叛——跑,必須腳踏實地,它是身體憑借自身力量而產生的位移。
人,隻要自己身體的任何一部分直接貼著大地,就一定會慢下來,他的身體就一定能聽到大自然的聲音,聽到自己靈魂的傾訴。
四
人類製造機器,是為了變得更高、更快、更強。但科技匪夷所思的突破,讓機器所具有的超速度與超能量,反逼而不是反哺人類。鋼鐵質地的堅硬、機械組織的嚴密高效,使得人類最健碩的肌肉和最敏捷的身手也相形見絀。人機大戰,從一開始便增添了無限的悲壯色彩。
19世紀末,一個名叫約翰·亨利的美國黑人小夥兒是當時美國鐵路修建最為出色的開路工,有人形容他在石頭上打孔快如閃電。但不久,鐵路公司買來了一種至少可以頂十二個開路工的新型鑽機。約翰·亨利為了不讓自己和其他開路工失業,決定以血肉之軀,與機器大戰一場。最終,約翰·亨利打敗了鑽機,但他血灑一地,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有人說,約翰·亨利是美國精神的代表。其實,從誇父、到菲迪波德斯、到約翰·亨利、再到前不久與智能機器人阿爾法進行五番棋大戰慘敗而歸的圍棋高手李世石,他們都是人類精神的代表,是人中之龍。耐人尋味的是,他們孤身抗擊的對象——從誇父的太陽(大自然)、到菲迪波德斯的戰爭、到約翰·亨利的鑽機(機械)、再到李世石的阿爾法(智能機器人),體現的正好是人類從蒙昧到野蠻,從野蠻到文明,從工業文明到信息文明的高速發展進程。
人類欲望熾盛,賽過誇父追逐的太陽;智力發展則真真快如閃電,所以整個社會的發展已令人目不暇接。以前,機器雖然強大,但它們沒有生命,操控權完全掌握在人類手中,除了失業率增加,人類並沒有感受到機器給自身造成的巨大威脅。隨著智能機器人在尖端智力領域——圍棋上將人類最強大的棋手擊敗,人類所引起的恐慌不是沒有道理的:有沒有失控的那一天,人造智能將徹底壓製甚至摧毀人類?
或許,這有幾分杞人憂天。但在現在看來,人類用智力所達到的事情,他們的身體已經遠遠趕不上,哪怕有超凡的長跑能力;而人類身體所產生的欲望又無遠弗屆,讓他們的靈魂望塵莫及。他們必須慢下來。
我們為什麼需要馬拉鬆?因為,這或許是能夠拯救人類的一項運動。政府官員、部隊將士、尖端科研人員、IT精英、各種夢幻製造者、恐怖分子、青年學生以及平民百姓,如果都能穿上短褲背心,單純地麵對自己,麵對自己的體力、耐力和意誌力,麵對脆弱的身體組織和難以預測的賽事結果……他們高速運轉的智力會不會慢下來一點兒?
馬拉鬆長跑的確是越來越盛行了。馬拉鬆能讓人類從諸如軍備、能源、轉基因、克隆技術、智能開發、宇宙探索等種種“競奔”“競逐”中,回到關注自身、護惜自身的原點嗎?至少目前,馬拉鬆跑還是奧運會的一個鐵定項目。倘若哪一天,它僅僅隻是一個儀式,甚至成為一抹回憶了,那麼,是不是可以說,人類自己製造的智能機器,已反客為主,贏得對人類的絕對優勢?
《美文》201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