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輝在醫院裏看望了康圓圓之後,就來到教堂找高牧師。一個幹部成天往教堂裏跑,被人發現是很不好的,因此他把自己包裹得隻露出了鼻子。趙曉輝說他對高牧師有了某種神經依賴症,不管遇到什麼難題,他都會想起教堂裏的鍾聲,想起高牧師那張平和的麵孔。
趙曉輝當然對康圓圓得了這樣的病感到很意外,也很痛惜。但他很快轉移了話題,說起了最近的煩心事:他將要被調離高台鄉!組織部門已經和他談過話了,讓他去開陽敬老院做院長。也就是說,今天的趙鄉長,明日就會成為趙院長。
為什麼他從省裏要了一筆錢,給一些人臉上貼了金,給一些人創造了發財的機會,自己卻要被人趕下高台鄉的舞台?說起這些趙曉輝就憤憤不平,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嗆得高牧師一聲接一聲地咳嗽。我勸趙曉輝別抽煙了,這裏是清靜之地。趙曉輝撚滅了煙頭,不過沒有五分鍾,他仿佛忘記了我的勸告,又把香煙點著了。
我把趙曉輝領回我的家裏。趙曉輝一個勁兒地強調著我和他的友誼——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頃刻之間,我成了他的知己,成了這個世界上他惟一信賴的人。沒等我把一杯水端到趙曉輝麵前,趙曉輝已經滔滔不絕地給我講開了。
趙曉輝說事情的起因緣於美騰公司。美騰公司看起來是一個誘人的大蛋糕,其實是一劑苦澀的毒藥。美騰正式投產那天,可隆重了,從省上請的演員在唱戲,從外省請來的雜技團在演雜技。項文化出席了投產揭幕儀式,市上縣上的頭頭腦腦們,當然是一個也不能少。而他和鄉上的幹部呢?純粹成了打雜者,但這些他並不在意。在官場裏,官大一級壓死人,他一個鄉領導,在上級領導麵前可不成了微不足道的灰塵?
問題就出在場麵的混亂中。就在安排各位領導入座的時候,突然半路裏就殺出個程咬金,市民政局的頭頭突然就出現在了會場。民政局的頭頭愛蹭會,尤其是剪彩,他總是不請自到。每次來,他都會辯稱自己剛好從這裏路過雲雲,但傻子都知道他無非是衝著會議的禮品來的。民政局的頭頭也不能小視啊!他手裏握著每年國家劃撥的扶貧與救濟款,就像握著一塊厚彪彪的肥肉,想給誰就給誰,想給誰切割多大就給誰切割多大;趙曉輝也沒少去給他作揖磕頭——請他按摩並和小姐雲雨一次,就能得到幾千元的撥款;請他全家到內蒙旅遊一番,他大筆一揮,兩三萬元就到了高台鄉的賬上——他來了,趙曉輝豈敢有絲毫怠慢?但就是他,卻讓趙曉輝在安排領導的座位上犯起了嘀咕;來人都是爺,但爺也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胖有瘦;一個爺沒孝敬好,那個爺就會讓你的後半生全盤皆輸;那麼把民政局的這個爺擱置到哪層貨架上才合適呢?具體說,該把他安排在誰的左邊誰的右邊呢?依照規矩,左為上,右為下。別的領導的座位,都提前畫了圖紙,並得到了張暑天的點頭同意。就在其他領導都入座之後,惟獨這個民政的頭頭卻還像一株高粱一樣,直直地站立在那裏。都怪趙曉輝頭腦簡單,他沒有和張暑天書記商量,就把民政局局長安排在了張暑天的左側。他竊想,民政局局長雖然和縣委書記是平級,但他好賴也算得上市上的領導了。皇帝家的丫環也比一個縣令大啊,市上領導和縣上領導是平級,但市上領導衙門大啊,應該坐上側了。但當他把這個不該來的人物安插到張暑天的身旁時,趙曉輝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張暑天在騰讓地方時,顯得那樣的不情願。張暑天的臉沉了下去,笑容蕩然無存。議程上安排他要講話的,但此刻,卻隻見他站了起來,走到項文化和市委書記跟前,分別與他們耳語了幾句,然後拂袖而去。
趙曉輝後來才聽說,張暑天和市民政局的頭頭關係可謂水火不容,兩個人見麵互不搭理。他倆曾經一同共事,但卻不共戴天:一個給另一個茶杯裏撒過尿;另一個不甘示弱,給他仇敵的凳子下麵偷放了一塊西瓜皮,結果導致對方摔倒骨折。張暑天自從離開揭幕現場,見了趙曉輝的表情就冷若冰霜。終於有一天,組織部門的人找趙曉輝談話,說趙曉輝即將被重任,從高台鄉的鄉長榮升為開陽敬老院的院長。敬老院裏有十多個七八十歲的孤寡老人,其中三個是精神病。敬老院那個地方很怪異,風水很凶險,每個院長在那裏呆不了多久,身體都會垮掉。就拿趙曉輝前麵的四任院長來說,仿佛個個都沒有好下場:第一個得了肺癌,第二個得了骨癌,第三個癱瘓,第四個剛剛又被確診為尿毒症。一個院長又一個院長倒了下去,使敬老院籠罩在無法解釋的迷霧中,各種傳聞自然也沸沸揚揚。最真切的傳說是,敬老院建在一座墳墓上,墳裏埋著一個冤死鬼。既然為冤死鬼,自然就死不瞑目。不瞑目的冤死鬼帶著強烈的複仇欲望,見誰都想咬一口,結果導致接連四任院長都成了冤死鬼的犧牲品。四任院長並非束手就擒的,他們也在紛紛采取行動——邀請風水先生治理風水——但他們所能做的,就是把敬老院的大門不停地扭轉方向:第一任院長上任時,敬老院的大門方向朝北;第二任院長上任時把大門掉了個頭,方向朝南;第三任院長把大門的方向扭向東,第四任院長把大門的方向扭向西。趙曉輝上任,如果再想在大門上做文章,隻有兩個選擇:要麼打個地道,地道伸向遠處,人可以在地道裏出出進進;要麼就在屋頂開個天窗,窗裏窗外都搭上梯子,人在梯子上爬上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