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7章(2 / 2)

薛雨露撲哧一聲笑了,說她理解了關漢卿筆下的銅豌豆是怎麼回事了——石頭砸不爛,鐵錘捶不爛,鐵鍋煮不爛,鋼牙咬不爛——原來描繪的就是我這類人啊!

我說無論如何,宋老碗這個案子我不想去采訪了。現在,我倒覺得這個變態的老頭有點兒可憐。薛雨露說她給我一次重新露臉的機會,沒想到我卻如此掂量不來輕重;我重新回報社,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她力排眾議,排除萬難,才像撈一根掉入河裏的針那樣,把我從洶湧的波濤裏撈了出來;為撈我,她都受傷了,而我卻不給她麵子,不給她爭氣;我的腦子是不是被蟲子啃了?是不是被硫酸腐蝕了?我到底怎麼啦?到底怎麼啦?

薛雨露幾乎叫了起來,她把茶杯使勁往桌子上“啪”地一蹾,茶杯裏的水溢了出來,濺濕了杯子旁邊的那遝文件。看得出來,她真的生氣了。她把頭扭向窗外,好半天都沒理我。一直等到有一隻蒼蠅落在她的鼻尖,才似乎喚醒了她。她於是一邊拿著蒼蠅拍追趕著那隻狡猾的蒼蠅,一邊對我嘟囔道:想讓你寫一篇轟動性的文章,好讓你參評首席記者,誰知道你卻是一副稀泥提不起來的樣子!你是不是人家說的狗肉上不了席麵呀?你自己考慮清楚,看是去采訪了對你好,還是流落在社會上衣食無著對你好?

我說我已經想明白了,我決定不去采訪,也不重新回報社上班。

薛雨露擺擺手,意思是我可以走了。我站起來,依然對她說了三個字:謝謝你!然後就離開了她的辦公室。不過這次離開薛雨露的辦公室,和過去有顯著的不同,腳下特別輕鬆,有一種從監獄裏被釋放的飄忽感。我抑製不住地想哼唱歌曲,歌曲記不住詞,於是我就吹起了悠揚的口哨——我得意洋洋的神態使旁觀者誤以為我剛剛領到了一筆獎金——我的餘光告訴我,門口木樁一般站立的保安,就拿怪異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我的上衣口袋。

出報社大門,我見報社的辦公室主任等一群人聚攏在一起,正彎腰安撫一位老年婦女。老年婦女坐在水泥台階上,枯皺的臉上掛著米粒般的幾星星淚珠。仔細一瞧,我還是認出了她:她不是孫社長的夫人嗎?孫社長活著時,她來鬧騰過好幾次,又哭又喊,宣稱她從孫社長的筆記本裏,查出了二十多個女人的名字——這些女人就像躲避陽光的碩鼠,掏空了孫社長的口袋不說,還使他們的家庭處於風雨飄搖狀態——孫社長覺得特沒麵子,就動手打了她,而她回敬孫社長的,則是用長長的手指甲,在孫社長的臉上摳出了五道血印。

報社的辦公室主任和我一起跑過采訪,和我比較熟悉。他一看到我,就抬腳踢了我一下,然後問我是不是回來上班了?我說沒有。他說為什麼?這可是經過報社總編會議研究討論的。我說三言兩語說不清,回頭再詳細給你講述吧!接著我就問孫社長夫人怎麼了?好像很悲傷啊?辦公室主任說孫社長的夫人是吃飽了撐的。我問什麼叫吃飽了撐的?辦公室主任說她鬧騰,是因為嫌孫社長沒有被評為有突出貢獻的專家。孫社長的材料剛報上去,還沒有開評,他人就去世了。人去世了,評選資格自然就會被取消。但孫夫人不這麼認為,她認定是有人欺負孫社長,甚至是陷害一個為革命事業奮鬥了一輩子的老同誌。人走了,茶真的會涼嗎?她就不信這個邪,她的目的就是要把涼茶重新熬熱。她四處哭訴,要把有突出貢獻專家的名號給孫社長戴上。孫社長有了它,活在陰間也會抬頭挺胸,氣宇軒昂;而她和子女們,臉上也就有了別樣的光彩。人活臉,樹活皮嘛。瞧瞧現在的美容業多麼發達,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幾乎要擠破美容院的門檻了——就連妓女都在不遺餘力地化妝打扮了,就連嫖客也都知道紮一條鮮豔的領帶——人們把自己的臉當成了屏風,遮擋彎彎曲曲的腸胃和衣縫裏蠕動的虱子。人們把自己的臉當成了畫布,想怎麼塗抹就怎麼塗抹。

我嘿嘿了兩聲。

辦公室主任問我嘿嘿什麼?

我回答不知道,但接著又嘿嘿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