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教堂的門口遇到了趙曉輝,他剛從教堂出來,低頭走路,全然沒有發現迎麵走過來的我;我與他擦肩而過時,故意用腳絆了一下他;趙曉輝一個踉蹌,不過他很快恢複了身體的平穩。當他認出是我的惡作劇時,咧著嘴笑了,口裏潔白而整齊的牙齒格外醒目。我問趙曉輝去教堂了?趙曉輝說是的。我問去教堂幹嘛?趙曉輝說去開一個證明。我問教堂裏給你開什麼證明啊?趙曉輝說他遇到了一些麻煩。我問什麼樣的麻煩?趙曉輝說他現在有個習慣,每天睡覺前都要翻閱幾頁《聖經》,然後才能睡著:《聖經》已經成為了他的安眠藥,不讀它,他就心煩意亂,怎麼折騰都睡不著。怪他粗心大意,晚上讀《聖經》,白天也沒有把《聖經》收起來,結果就被人書麵告發,說他是個基督教徒。基督教徒怎麼能當鄉長呢?基督徒當鄉長,究竟要把高台人民引向何方?上級也來人調查了,得出的結論是:不能肯定趙曉輝是基督徒,也不能否定趙曉輝就不是基督徒;是不是基督徒,趙曉輝必須自己證明自己!而趙曉輝洗脫自己的惟一辦法,就是讓教會開一個蓋有紅印章的書麵證明,以證實自己沒有參與教會的一切活動。
我把趙曉輝叫到我的家裏。在我家的客廳裏,趙曉輝一邊喝茶,一邊感慨當個小小的鄉長可真麻煩;沒當過鄉長的人,不知道當鄉長的苦衷,他算是品嚐到鄉長的酸甜苦辣了。品嚐到它的滋味,他就打起了退堂鼓。想一想吧,一個小小的鄉政府,單人員就有一百三十多個。人多是非就多,無風也起浪,東家長西家短,攪混得一個小小的院落,一片烏煙瘴氣。趙曉輝有過整頓機關作風的想法,但僅開了一個動員會,就炸了鍋。這個抽鼻子,那個斜眼睛,有的人即使心裏不悅,臉上還要佯裝出笑容;還有的人呢,直接指桑罵槐。有位女副鄉長,眼睛就像霓虹燈閃爍一般,她幾乎成了趙曉輝的夢魘。她和趙曉輝談過戀愛,談崩之後就大肆報複趙曉輝;她報複的辦法,就是到處散播趙曉輝的壞話,連趙曉輝窗台上的那盆蓬勃的紫羅蘭,她都捏造說趙曉輝是在用撒尿的方式在澆灌它。
應驗了謊言重複千遍就成了真理這句話,一個人說一兩次你的壞話,你可以置之不理,一笑了之,但他如果說你百次千次,當你想著辯駁甚至反擊的時候,你就發現那些編造的謊言已經堆積成了喜馬拉雅山,你根本就撼不動它了。最可氣的是,人和雞差不多,一隻公雞打鳴,能喚起千萬隻公雞打鳴;一隻母雞因產蛋而呱呱地叫,其他的母雞也會鸚鵡學舌般地呱呱地叫。一陣子,高台鄉政府的院子裏,到處都能聽到對趙曉輝的非議聲。趙曉輝說什麼都沒有人聽,甚至你說東,我偏要西;你說飯菜裏不能有太多的醋,廚師偏偏要把每道菜都變成仿佛從醋壇子裏撈出來的一樣。當然也有一些正派的人,比如一個老頭,就給趙曉輝出主意,讓趙曉輝硬氣起來,變成刀,變成槍,變成火焰,變成洪水,格格核桃天生就是砸著吃呢,世界上哪有老鼠不怕貓的道理?怎麼硬氣?劉奇就是榜樣!劉奇當鄉長,誰敢不衝著他笑?誰敢背地裏竊竊私語?誰敢和他頂一句嘴?劉奇盡管暴虐,可暴虐可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呀!麵對沙子,手輕輕一抓即可;可麵對岩石,就必須用炸藥爆破!趙曉輝麵對岩石,卻用手撫摩,根本就是判斷失誤。沒錯,劉奇算得上特產,可如果沒有特殊的土地,會生長出這樣的特產嗎?
趙曉輝當然不會聽從老頭的建議,重新回到嚴厲整肅的套路上去。他還是希望文明執政,希望用以柔克剛。當然,趙曉輝麵臨的絕不僅僅是是是非非那麼簡單,經費短缺才真正令他頭疼。縣上隻按人頭劃撥工資,且不全額支付,隻支付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說,每個月鄉上工作人員的工資總額是一百三十萬元左右,大約有三十萬元左右的差額需要填補。鄉上拿什麼填補呢?一種辦法就是精簡人員,可進高台鄉政府的人,沒有一個是吃素的,他們哪個沒有抱著粗腿?高台距離縣城說遠也遠,說近也近,不就十公裏的路程嗎?於是高台就成了許多人邁向縣城的台階,想從這裏路過的人源源不斷,絡繹不絕,擋也擋不住,攔也是白攔。趙曉輝為了進人的事,得罪了不少人,甚至連縣委書記張暑天的條子都沒有完全對付住。另一種辦法就是向農民收費。向農民收費對於趙曉輝來講,也是不忍心的。農民手中的每一分錢,都凝結著血和淚。農民沒明沒黑地勞作,彎腰曲背,而他們賣了豬賣了羊的錢,你就忍心從他們的手裏奪走?但不忍心收也得收啊,不收天上又不會像下雨一樣地下錢,他每月給那些幹部們發什麼呀?總不能撿些樹葉發給他們吧?如果不發工資,他們可不把他趙曉輝像撕扯一塊煎餅那樣,撕得七零八落?趙曉輝頭疼,頭非常疼。他隻好動員各村,向農民攤派。想從農民身上揩油,不愁找不到借口,屠宰費、林木費、果業費、防洪費等等之外,還專門杜撰一些他們聽不懂的術語,比如什麼計劃生育核心費、土地增值培育費等,逼他們拿錢。農民老實,但不等於他們全都是傻子。收的結果是導致農民大範圍的反彈,幾乎到了雞飛蛋打的程度。農民紛紛去縣裏或省裏上訪,把信訪局長打得住了醫院。鄰鄉一戶農民,一家四口全部喝藥自殺。縣上對收費來了個急刹車,張暑天在全縣大會上發出了最後通牒:誰再繼續收費,就摘誰的烏紗帽!嘿嘿嘿嘿,張暑天裝得蠻像的,好像前麵的收費不是他部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