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薛雨露粗大的嗓門就在樓道裏響起,她在喊我,聲音裏顯然含有某種不屑。我走出去,問她叫喚什麼?薛雨露剛才還是粉色的臉蛋,一下子就變成了茄子色。她先扭扭嘴,而後又努努嘴,說孫社長叫我呢。
我感到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自從我跨進這個報社的大門,至今已經十三年過去了,孫社長這是第二次叫我。第一次還是在八年前,孫社長還是總編,他的頭頂上還壓著一個他的仇人。為了把壓在他頭頂上的大山推翻,孫總編把我叫去,讓我在一封告狀信上簽名。孫總編那次笑得很甜蜜,我記憶中他的嘴猶如沒有捏嚴實的包子炸裂著,臉上蕩漾著悠悠的笑容。他用極度誇張的語言誇獎我,說我多麼多麼有才華,但卻懷才不遇,千裏馬沒有遇見伯樂。隻要他成為這個報社的一把手,他會重用我的,依我的人品和能力,怎麼也應該當個部門主任什麼的。我並沒有把孫社長的話當真,但還是在他要我簽名的告狀信上簽上了名字。沒出幾個月,孫總編就搖身一變,成了孫社長。令我驚奇的是,孫社長顯然把他的承諾遺忘得一幹二淨,從上任的第二天,他曾經笑眯眯的臉,就凝固成了一麵冷冰冰的水泥牆;我迎麵碰見他,主動和他打招呼,可他呢,眼睛仿佛看也沒看我一眼,隻是鼻腔裏發出比蚊蠅的鳴響一般大小的“哼”聲。孫社長很快將原有的棋譜攪亂,然後按照自己的意誌重新擺好了棋子。我當然沒有進入他的棋盤,後來才聽人講故事,說多少人往孫社長家裏跑,多少領導給孫社長刷條子,多少人因為沒有被重用而哭鼻子抹眼淚。孫社長為難啊,眼睛太多,嘴巴太雜,為了讓滾滾的唾沫波濤平息,也為了證實自己是在任人唯賢,孫社長打破了自己原來的規劃,把自己的侄子安排在了發行部當副主任,並沒有往人人都羨慕的廣告部主任的位置上安插。
這是孫社長第二次發話叫我了。他坐在寬大的老板桌後麵,而我坐在老板桌的對麵,我感覺那張老板桌,仿佛一道高高的山脈,把我和孫社長阻隔。孫社長的臉就像冷藏的果凍,擴散著一股冰冷之氣。他禿禿的頭頂上,孤零零的幾根白發顫顫巍巍。他躲在眼鏡片後麵的眼睛,猶如兩個深不可測的洞穴,讓人根本無法看清他的眼睛究竟是悲是喜。
孫社長直直地瞪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卻並沒有發出聲來。他的呼吸很粗壯,讓我覺察到了他無與倫比的憤怒。的確,他很憤怒!他把一份文件使勁一扔,文件飄落在我所坐的沙發上。我拿起文件一看,是某個上級部門的內部通報,詳細列舉了半年來各個出版部門的情況,點名批評了幾個單位的管理問題。無疑,上麵批評了報社。令我吃驚的是,我從批評我們報社的那段文字裏竟然尋覓到了我的名字。我一陣顫栗,頭暈目眩,全身著火一般燥熱難耐,額頭的汗珠子一顆接著一顆地掉了下來,打濕了我的褲腿。我努力地冷靜下來,把那段文字仔細地讀了一遍,才知道是我采訪看守所臨時工宋老碗的事情——文件裏說我采用捏造事實的手段,對當事人進行恐嚇,對有關單位進行敲詐雲雲——這太離譜了吧?我何以恐嚇了宋老碗,又何以敲詐了看守所?看守所把錢私藏在送我的水果籃裏,而錢呢,我已經上交給了薛雨露,這算得上敲詐嗎?
我對孫社長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聽信一方的說法,很容易混淆事實的真相。孫社長終於開口說話了,但他的聲音因為生氣而變得有點怪異。他讓我不要狡辯,不要解釋,他不想聽,不想聽,他關心的是,因為我,一隻老鼠害了一鍋湯,這個報社的名譽遭受了巨大的損失,這一年的辛苦歸之於零。我說他們把錢埋在送我的水果籃裏,我不是把錢都上交了嗎?孫社長很不耐煩地擺擺手,意思是他不想聽我說。他讓我離開他的房間,回去反省,準備接受司法調查,聽候司法部門的處理。不過當我的腳即將跨出他的房門時,他卻拋出了兩句柔情似水的話,言下之意是,他並不想把我送進監獄,在他的執政期間有人被關進監獄,報社不光彩,他也不光彩。他準備以己之軀做一座堤壩,看能不能阻擋住即將到來的滔滔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