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不見,大林如同換了一個人似的。他的臉龐明顯地消瘦了,下巴變尖了,顴骨也突了出來,眼角浮現出了隱隱的皺紋;值得安慰的是,他的眼睛依然清澈,隻是在清澈之上,覆蓋了一層若隱若現的憂鬱。
大林說他幾個月來一直處於深深的自責當中,他對不起淘氣,真的對不起她。他等待著淘氣弟弟能在淘氣出殯的時候大鬧一場,把他揍一頓,但卻沒有等來。淘氣弟弟自從拿到賠償金後,一直很高興,北牆親眼看見他在廁所裏一邊撒尿一邊唱歌呢。為顯示自己的誠意,在埋葬了淘氣的第八天,他專程去看望了淘氣癱瘓在床的父親;淘氣的父親已經糊塗了,他還在念叨著淘氣曾經沒有給他把羊肉煮熟的舊事。淘氣對三媽不好,但對她自己的父親卻好得死去活來。父親愛吃羊肉,淘氣就向大林索要了二十元錢,上街割了一斤半羊肉,回到家,汗都沒來得及擦,就給她父親拎去。進了娘家門,她一頭紮進灶房裏,給父親煮起了羊肉;羊肉煮熟,舀了一大老碗,給父親端去。父親吃得很香,油汁從嘴角裏流淌,而淘氣卻靠著門框啃起了幹硬的饅頭——她為了讓父親多吃,吃個夠,自己竟然舍不得嚐一口——父親吃完,肚子卻不舒服了:疼,疼得很!父親感覺到吃進肚裏的不是羊肉,而是橡皮筋。淘氣把父親攙扶到醫療站,醫生認定是吃多了,於是就給她父親開了瀉藥。媽呀,那個瀉藥可真是厲害呀,搞得她父親一次次地往廁所跑,跑都跑不及。肚子裏稍一擰繩,就往廁所衝,但等到蹲下身去,髒淋淋的東西已經拉了一褲子。奇怪的是,父親在第二天就癱瘓了,治也沒治好,搞得淘氣很是自責。淘氣已經很難受了,但她父親卻總要把羊肉的事掛在嘴上,逢人就要數落一番。父親認定是淘氣沒有把羊肉煮熟,他甚至認為淘氣是故意陷害自己。淘氣為這個事可沒少哭,有一陣子她連眼睛都哭腫了。
大林來越北之前和三媽弄得也不愉快。他抱怨三媽成天看著淘氣不順眼,就想找她的茬。三媽哪能容忍一個做兒子的這樣造反?一個曾經在她麵前畢恭畢敬的兒子,怎麼突然就變得惡聲惡氣了呢?三媽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堅定地認為大林被淘氣纏住了。三媽感覺自己麵對的不是大林,而是一個名叫淘氣的鬼。三媽曆來對淘氣不客氣,對待成為鬼的淘氣更是客氣不得:今日客氣了,她明天還要纏大林!她萬一糾纏著大林不放,甚至把大林綁架到陰間,那可怎麼辦啊?三媽叫來了富貴,富貴點燃一炷香,然後就點燃幾張火裱,在大林的身上繞來繞去。大林不想和三媽紅臉,就佯裝睡著了。可三媽和富貴的議論,卻讓他實在無法忍受下去。三媽顯然不想讓他和李甜甜結婚,她認定城裏人不可靠;尤其那個李甜甜,把自己塗抹得跟鬼一樣,搭眼一看就不是個正經貨。富貴當然也是火上澆油,結結實實地把李甜甜誹謗了一番,說李甜甜麵相不好,是個克夫相,百分之百會給大林帶來禍端;李甜甜那張斑斑駁駁的臉,比煮熟的豬蹄都要難看,想不通的是,大林鬼迷心竅,怎麼會看得上她?富貴以一種動情的語調,勸說三媽無論如何都不能同意大林和李甜甜成家,想想吧,三老婆,淘氣農村出身,窮人的孩子,你過的什麼樣的生活,早上一個饃,下午一缸子水,大林若娶個城裏的妖精,還有你的活路,恐怕那一個饃一缸子水也沒得吃喝了。
富貴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結底一句話:大林和他的女兒臘月結婚最合適了。村上馬上要征地,臘月若能盡快嫁給大林,大林家裏可不多了個人頭?不,多兩個人頭——臘月嫁給大林,還能不帶上他的外孫子狼娃?帶上狼娃,大林家裏就多了兩個人,多兩個人就多兩份錢;聽說一人就能分到三萬,算算,二乘以三,就是六萬。六萬啊,大林偷著笑吧,三老婆你也鑽進被窩裏笑吧;對了,好事大家都有份,才合乎人道天理;六萬元大林不能全部私吞啊,大林心再毒,手再辣,總不能不顧及他的嶽父嶽母吧?六萬元,給他嶽父嶽母一半不過分吧?臘月是個旺夫的命,她現在的日子之所以不旺,甚至有點緊巴巴,都怪戚光榮他曾祖父,他幹什麼不行,偏偏是個鹽販子;鹽是鹹的,後代的命都沾上了鹹味,能不苦澀嗎?好在他的曾祖父還給他們留下了個寶貝,那就是皇帝的尿壺。皇帝的尿壺上還留有皇帝的尿漬,經常聞一聞那尿漬,人都能多活幾十年;可惡的是,隻聽見他家裏有這麼個尿壺——這也是當初臘月哭哭啼啼,但富貴卻力主她嫁給戚光榮的原因——但卻從沒有人見過這個尿壺。富貴罵臘月笨,比豬還笨!臘月得到父親教給的秘訣,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尋找這個尿壺上;趁戚光榮不在家,臘月四處翻找,大汗淋漓,連老鼠洞都不放過,但卻是一聲比一聲長的失望的歎息。臘月不死心,找不到這個尿壺,她絕對不罷休:她又扛起钁頭,到地畔上挖,到老樹下刨,到老墳裏翻騰,但至今依然兩手空空。臘月現在還是沒有找到尿壺,但現在沒有找到,不等於她永遠都找不到;等找到了,臘月就會把尿壺抱到大林家裏來,藏在三老婆的炕頭的木匣裏;三老婆每天在這個尿壺上聞上兩回,壽命就會從七十歲,增加到一百多歲。戚光榮知道臘月拎走了尿壺也不怕,他霸占了臘月十幾年,還能不賠償臘月的青春損失費?尿壺就等於他賠償臘月的青春損失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