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從勞改場釋放了回來,被大林安頓在我家。大林盡管沒有明說,但我從他的言談中,無疑領到了一個艱巨的任務:看管住小林!
三媽和富貴前幾日已經離開了我家。不客氣地說,是我趕走了他們。我受不了三媽的眼淚,她那永不幹涸的眼淚讓我好像沐浴在漫無邊際的梅雨季節;我更受不了富貴的邋遢,他一個人嫌邋遢得不夠,還邀請來了他的女兒,讓他女兒和他的外孫子與他齊心協力,把我家搞成一個垃圾場。富貴背過我,用我家的座機給他的女兒臘月打電話,說越北如何如何好,樓高,車多,花花綠綠,女人穿上衣沒有領子,男人穿鞋沒有後跟;說住在黑豆家多麼舒服,天天能洗澡,海綿床很柔軟,把油條當飯吃呢,把牛奶當水喝呢——他的意思是讓他從沒有出過遠門的女兒,來享受享受;當然也捎帶腳逛一下越北。
臘月就牽著她四歲孩子的手,不客氣地來了。臘月長得像個長腿蚊子,細高細高的,一股風刮來,仿佛就會搖搖欲墜。不知道為什麼,臘月竟然看中過我:我從大學放假回到家裏,臘月總是賴在我家不走,她用一種怪怪的眼睛盯著我看,神態癡癡呆呆的;她把手指頭塞進嘴裏,像是咂摸著一根冰糕。涎水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浸濕她的衣領,但她卻渾然不知。她母親追到我家來,嗬斥她回去給牛喂草,她似乎沒有聽見,依然癡癡呆呆地盯著我看。她母親憤怒了,踢了她兩腳,她才哭哭啼啼地走了。她母親就對我母親說,要把她女兒嫁給我,說臘月經常往我家跑,就是把魂丟進我家了;說臘月念念叨叨的,一會兒說我的眉毛長得好,一會兒又說我的牙白,還說我走起路來挺拔挺拔的,像一株沒有任何枝節的白楊樹。她父親認定她是被鬼纏住了,就在院子裏點了一堆柴火,拿兩根藤條在火上燎一燎,然後就用藤條在她的身上抽打。富貴下手很重,他認為隻有這樣才能讓惡鬼屈服。臘月被打得後背上青一片紫一片,一道道的紅痕縱橫交錯。她病了,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但惡鬼仿佛並沒有隨富貴藤條的起落離她遠去,她似乎依然被惡鬼糾纏著。就在我快要開學的時候,臘月把我約到了一個柴垛旁,送給我一雙鞋墊。為了表示感謝,我握了握臘月的手。臘月如同觸電一般,呼吸急促,麵紅耳赤。
臘月扭扭捏捏地說她本來是不來的,但一聽說來了能見到我,而且就住在我家裏,她遲疑了兩天,就決定來。她說她都有點記不清我的模樣了,她對現在的我也充滿好奇,當然她對我家的“那一位”也好生羨慕:我的那口子,不知道前世裏燒了什麼高香,竟然有福氣嫁給我?對了,她還特別強調,自己年輕時候特別傻,像是喝了迷魂藥;不過現在,她清醒過來了,她一想起我的時候,就像想起她家飼養的那頭豬一樣,平平淡淡,淡淡平平,沒有了任何感覺。她愛她的丈夫戚光榮,她的丈夫戚光榮也愛她,瞧,他們愛的結果就是有了她領到我家的這個小崽子狼娃。戚光榮什麼都好,就是人太老實,掙不來錢;村裏許多人家都蓋起了磚房子,而她家卻還住在破舊的土坯房裏;那個房子呀,真是難以住下去了:下雨漏雨,刮風漏風,糧倉裏的糧食都被淋得發了黴;更討厭的是老鼠,沿著牆根打洞,把牆根啃刨得又鬆又軟,有一麵牆有點兒支撐不住,都傾斜了;那麵牆現在被三根木頭頂著,隨時都有可能垮塌下來。牆垮塌了她不管,她隻是擔心自己和狼娃被垮塌的牆埋住。
臘月說到這裏的時候眼淚流了出來。富貴就嗬斥她馬尿真多。富貴說富貴在命,生死由天,天生的叫花子命,又能怪誰呢?不過富貴也預測了,臘月有過上好日子的那一天!具體是哪一天,沒個準時,但臘月總有一天會揚眉吐氣的。他強迫臘月和戚光榮結婚,並非瞎了眼,而是高瞻遠矚,深思熟慮。一般人看問題,隻能看到腳尖,而他富貴看問題,就能看到六千公裏外。看到腳尖的人自然理解不了他,這正如毛主席詩詞裏所說的,“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富貴早就聽到了傳聞,說戚光榮的曾祖父曾在清末往皇宮裏馱過鹽。戚老爺子是個鹽販子,養了一匹棗紅色的高頭騾子,南北東西往來穿梭;有一回,就那麼惟一的一回,他竟然吆喝著騾子走進了皇宮。皇宮是一般人能進的嗎?在開陽縣,有誰進過皇宮?戚老爺子從皇宮裏帶回一件寶物,據說是皇帝的一個尿壺,上麵還留有皇帝的尿漬。戚老爺子是個吝嗇鬼,他一回來就把那個尿壺藏了起來,因此那個玩意兒誰也沒見過。誰也沒見過不等於真的沒有!肯定是有的,隻是藏在哪兒至今還沒有找到。戚光榮的爺爺找了它一輩子,沒有找到;戚光榮的父親找了它一輩子,也沒有找到;事不過三,到戚光榮這一輩,你不找它,它自己都會蹦出來的!不信?不信就走著瞧!想一想,傻孩子,皇帝的尿壺值多少錢?皇帝的尿都有人舔,何況那些尿都成了文物了呢。皇帝的尿壺能是瓦罐?能是搪瓷?不,不,它肯定是金子做的。金子本來就貴得不得了,何況金子又來源於皇宮呢。等吧,好日子是能等來的;發了大財,可不能忘了親爹親娘;到時候,臘月就不用再抱怨你爹把你嫁給了一個榆木疙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