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現實與夢境的距離(3 / 3)

直到最後一次赴京趕考,左宗棠仍然氣勢逼人。那次乘舟北上,經過洞庭湖時,他上岸遊覽了洞庭君祠。這是一座專門用來祭祀洞庭君的寺廟,據說洞庭君掌握著八百裏洞庭湖。對著這位湖神,左宗棠也毫不謙讓,信筆題一對聯:“迢遙旅路三千,我原過客;管領重湖八百,君亦書生。”

船到漢口,左宗棠碰到了一位名叫歐陽兆熊的同鄉。歐陽兆熊也要進京趕考,他比左宗棠大五歲,但中舉卻遲了整整四年,因此左宗棠在他麵前自我感覺很是良好,還特地把對聯拿出來給對方看。歐陽兆熊看後自然是佩服不已,連誇對聯寫得“意態雄傑”——您都跟湖神平起平坐了,以後前程真不可限量啊。

歐陽兆熊是個老實人,以為吹牛吹到這個境界已經算是大得沒譜了,殊不料這還隻是開始。

兩人繼續結伴北上。某日,歐陽兆熊見左宗棠伏案寫一個東西,就問寫些什麼,得知是一封寫給妻子的家信。

過了一會兒,船隻靠岸,左宗棠獨自上岸觀光去了,把家信扔在了案幾之上。本來別人的家信是不該看的,但歐陽兆熊年輕好奇,見信稿也沒裝進信封,就隨便瞄了兩眼。

這不看猶可,一看眼睛就離不開了,不是因為裏麵有什麼隱私,而是其中一段讀來著實驚心動魄。

以下是左宗棠的記述:

“那天深夜,船隻停泊在一個偏僻無人處,我正在倉中休息,突然倉門口伸進了一把寒光閃閃的刀。我本能地意識到這是一夥打家劫舍的水盜。若是尋常旅客,這時多半隻能跪地求饒,或在角落抖成一團了。可我,你的丈夫是什麼?是劍客,身上帶著佩劍呢!

“一個劍客不是憑嘴上說的,是用生命換的!我當即大呼而起,拔劍刺去。船艙裏的水盜越湧越多,足足有十幾個,手裏拿著的全是明晃晃的刀,雙方打成一團。

“我的水平你是知道的,別說十幾個小蟊賊,幾十個又如何?水盜平時何等威風,此時也成了銀樣鑞槍頭,被我打得顧頭難顧屁股,一個個逃出倉外。

“我一邊大叫一邊追擊,眾水盜力不能支,紛紛跳入水中。

“逃就行了嗎?這麼大老遠跑來跟我瞎起哄。不過可惜的是,我不會遊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逃走了。”

您能袖手旁觀嗎

一個人打十幾個水盜,還逼得對方跳水而逃,歐陽書生簡直要對眼前的這位大俠頂禮膜拜了。

問題是,這可能嗎?

歐陽兆熊思來想去,他和左宗棠同舟而行也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十幾天了,要真有這樣的事,自己怎麼會一點都不知情呢?可看家信中的口氣,說得正經八百,沒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要不然,就是發生在兩人相遇之前?歐陽兆熊把左宗棠的書童叫來,書童比他還驚訝和疑惑。再找船夫,船夫更是莫名其妙,說這一路平安得很,從來沒有出現過什麼水盜。

這時左宗棠散著步回來了。歐陽兆熊急忙問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左宗棠搔了搔頭,情知牛皮已被揭穿,當著真人,混是混不過去了,隻好說:“嘿,不是水盜。昨天晚上有人弄錯了,誤拉了我的被子,我以為是水盜呢,便大叫而起。你聽聽,我現在的喉嚨還沙啞著呢。”

歐陽兆熊聽後啼笑皆非:“原來是你做的夢啊!可為什麼你在家信中的口氣,倒好像真事一樣呢?”

左宗棠說昨天晚上他讀《漢記》中的劉秀傳,正好讀到劉秀指揮昆陽大戰那一節:“睡覺時正好就做了這個夢,醒來一想,曆史書中記述的戰事恐怕很多也是夢境吧”。

真實的曆史跟你做夢是一碼事?歐陽兆熊剛要辯駁,左宗棠緊跟一句:“你怎麼知道昆陽大戰不是劉秀做的夢呢?反正大家都是做夢,又有什麼區別,我告訴你,天下事本來如此。”

說到這裏,歐陽兆熊深感無語,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其實從內心來講,左宗棠是很希望美夢成真的。對於他來說,做大俠,趕跑區區十幾個水盜都太小了,隻有封侯拜相、匡扶天下才是最終目標。

可現實與夢境的距離實在過於遙遠,左宗棠那次進京是三次會試趕考中的最後一次,也是最慘的一次:本來已在錄取名單之上,卻又活生生地被踢了出去,倒是同來的歐陽兆熊高榜得中,成了進士。

期盼越高,跌得越重,在左宗棠的生命中,已沒有精彩,唯有遺憾,所以他隻能對理想說再見了。

左宗棠決定隱居做農民,所謂“長為農夫以沒世”,他還給自己起了個別號,謂之“湘上農人”。

這當然不是他的真實願望。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小官不願幹,大官不讓幹,隻好暫時在山裏麵窩著了。

湖南士林大多奉諸葛孔明為偶像,以諸葛自況或被人稱為諸葛的人一抓一大把,其中名氣最大的是“三亮”:老亮、小亮、今亮。“老亮”是指羅澤南,“小亮”是指劉蓉,“今亮”是指左宗棠。三亮裏麵,就以“今亮”左宗棠最為高調,就連給朋友寫信,信尾也不忘署個“亮”字。

亂世之中,真正有才的人反而不會被埋沒。太平天國運動一起,草根版諸葛亮頓時炙手可熱,新任湖南巡撫張亮基第一個跑來求賢。

張亮基此前任雲南巡撫,是胡林翼的上司。他聽說太平軍已兵抵長沙,便要把有平亂專家之名的胡林翼帶走,無奈雲貴方麵死活不肯放人。最後胡林翼感其知遇,就主動向他推薦說,湖南有一個叫左宗棠的人,此人精明強幹,必然能成為你的得力助手。

張亮基一聽大喜,剛入職湖南,就派人帶著禮物來延請左宗棠相助。左宗棠開始還不樂意,他的哥哥左宗植倒是說了句實在話:“一省之長肯低姿態來請一個落第舉人,這種事古代或許有過,現在可不怎麼多見。既然人家如此禮賢下士,你就不能太端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