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光在半夜三點鍾時被電話鈴驚醒,接起電話時他腦中一片空白,他在薩拉家住了三天,每天是日光浴,衝浪,數不清的雞尾酒,燒烤派對,深夜在聖塔莫尼卡公路上以一百二十英裏的速度飆車,看著追不上的警車哈哈大笑。鬱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亢奮,但隻要一安靜下來,腦海裏就會湧起石音失血的臉龐,娜塔莎無助驚慌的表情,或者是淩晨青黑的眼圈,失神的凝視。他被這些景象攪得心神紛亂,又愛莫能助。薩拉好像從來沒有如此這般的問題,她是個很平衡的女人,知道自己要什麼,非常能享受生活中所有美妙的東西。她總是把情緒控製得很好,溫暖但不熱烈,感性卻不濫情,她對鬱光像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介紹他認識自己的朋友,一塊參加派對,對派對上向鬱光調情的女人也隻是一笑置之。對自己很有把握所以絕不亂吃醋。鬱光和薩拉在一起很放鬆,一種互相坦誠相待的舒服。要不是跟阿川約好下午去看石音,他可能還在薩拉處盤桓下去,回到畫室,突然覺得很累,身體亢奮時不覺得,一回到例常環境來,疲累突然襲來,他在黃昏時倒在床上,本想小憩一下,卻一睡睡到夜深,直到鈴聲響起。
他惶惑記起薩拉跟他約了再一起去跳傘的,這麼早打電話來,難道是今天嗎?把聽筒放在耳邊,卻沒人說話。他“哈羅,哈羅。”了幾聲,才有一個抽鼻子的聲音傳來:“鬱光嗎?你睡了嗎?……”
他驚跳起來,一點睡意也沒有了。淩晨離婚後就沒主動打電話給他過,還有自從他認識淩晨,結婚又離婚,他記不起淩晨有哭泣的時候。現在這麼晚打電話過來,還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什麼事一定出了岔子。
“沒睡。我從來是個夜貓子。你忘了?”鬱光打起十二分精神,“你怎麼了?又是睡不著?”
淩晨還是不斷地抽泣,鬱光又追問。她才說:“睡不著已經不是一兩個月了。鬱光你說人生到底有什麼意思?”
鬱光被問住了,在他的記憶中,淩晨一直很有人生目標,行事又決斷,不像是會提這種問題的人。所以他回答得分外小心:“我有時也會有這些想法,沒來由地對什麼都提不起勁,覺得自己活著就是混吃混喝,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卻什麼事都幹不出來。這種時候看什麼都不順眼,包括我自己。但是過一陣,想法就會改變,慢慢地對身邊的事物又發生興趣,覺得人生不過如此,有得意也有失意。而時間和耐心是治愈一切失意的良藥。”
聽筒中無聲無息,鬱光懷疑地問道:“喂,淩晨,你還在嗎?”
“我在聽。”淩晨的聲音低沉,但已停止了抽泣。
鬱光趕快接下去,生怕一停下來淩晨再會哭泣似的:“說沒意思也真沒意思,你看石音和阿川,到美國來之後沒休息過一天,石音下班之後還去飯店帶位,心心念念想擁有一幢自己的房子,總算如了願。偏偏又遇到這種飛來橫禍,算是勉強撿了條命,但別的都毀了,健康,心情,對今後的期望。我自從這事之後看透了,人活在這世界上是今天不知道明天的,甚至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也許再來一場像北嶺那樣的大地震,也許毫無防備地走進街頭幫派的交火圈裏,也許出門買個漢堡就被喝醉酒的家夥撞上。美國人不是有句話叫做‘錯誤的地方錯誤的時間’嗎?真是他媽的,你怎麼算得準這個‘錯誤’?幹脆掉開眼睛不去管它,抓住眼前發生的,令你感興趣的,讓你覺得生命還不是那麼苛刻的。或者嚐試一些你從來沒領略過的事情,可以打開你的眼界,使你覺得生命也有另一種可能性,比如說高更四十歲之前是個股票經紀人,突然一夜之間扔開一切,跑到塔希提島上做一名畫家。柯羅也是很晚才開始學畫,齊白石六十歲之前做木匠謀生。生活和開車一樣,發覺開進死胡同必須轉頭出來,總有康莊大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