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醫生眼鏡後麵的眼睛閃了一下,搖搖頭:“不是的,你不明白……”看到淩晨驚愕的神色,蔡醫生說:“事實不那麼簡單,不瞞你說,我自己,已經失眠多年了,一直在做心理谘詢,但這幾個月來有加重的傾向。今天我去法院出席聽證會,是我一個病人,也是同行自殺的案子,我在證人席上突然想到,我病人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他也是個心理醫生,也是被失眠的問題困惑好多年。如果我拖延下去,不向自己承認我本身就是個病人,不放下一切尋求治療的話,有什麼理由會是不同的結果?”兩人都沉默,淩晨覺得非常震動,她的醫生,依靠的對象,自身竟然也是失眠者。他如果自己的問題都對付不了,怎麼能幫助她呢?正在出神之際,蔡醫生又道:“我們這一行,失眠是個行業病,我那個同行,人聰明,正值壯年,名校畢業,事業也順利,但還是逃不脫失眠之苦。他到我這裏來求診,專業上我們都是受同樣的訓練,我能說的他都知道,這種事情其實專家也沒太好的辦法,除了疏導,就是用藥。我以為他是深諳其道的,知道怎麼控製情緒和狀況。可是上個月他竟選擇了那條路,The point no return 。”
淩晨說:“我好像見過他。在外麵的候診室裏。”
“他是個令人一見難忘的紳士。”
有些人苟延殘喘,想盡一切辦法挽救如破布般的生命,有些人差不多擁有一切令人羨慕的東西,他卻在一瞬間全部放下了。生命真是個謎,取舍就在一念之間。淩晨努力地回想當初在候診室和那人簡短的交談,隻記得他文雅的用詞,話語背後的那種閱盡人性,以及嘴邊一絲淡淡的嘲諷笑意。那人具體長得怎麼樣卻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蔡醫生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淩女士,你不要緊張,我介紹給你的醫生,是很負責的。我會把你的病情向他做個通報,然後他會全盤估量你的情況,也許采取與我不同的治療手段。說不定對你是好事……”
她回過神來,看到蔡醫生把一張寫了姓名電話的處方簽推到她麵前。
她沒去接那張處方簽,隻是盯著蔡醫生的臉孔:“你什麼時候決定的?”
醫生和她對視了好久,隨即垂下視線:“我在法庭上作證時,一瞬間決定的。我知道這樣會失去我全部的病人,我的行醫記錄會出現一長段空白,我會漸漸地落伍於專業的主流之外。但我沒有選擇,你如果沒有健康就沒有生命,或者是質量很差的生命,我必須要挽救自己的健康。”
淩晨喃喃問道:“沒有健康就沒有生命?”
“對。照古羅馬人說來生命就是個質量的問題。”
“那你怎麼看梵高,或者貝多芬?”
“尼采也問過這問題。他的結論他們是‘超人’。可惜,我們都不是超人。我等隻是受過教育的普通人,向往一份正常的生活,當你的健康影響到你的生活質量之時,就要警惕了。”
淩晨眼前浮出一大片水域,她在這片水裏撲騰了好久,總希望有人來救她,到頭來卻發覺誰也救不了誰。每個人都由於自身的重量而沉淪,《聖經》上總是用洪水來作為世界毀滅的警喻,她現在就看到這幅浩劫的景象。
她站起身來,突然又想起個問題:“他是如何自殺的?”
蔡醫生狐疑地看著她。
“隻是好奇而已。”她說。
蔡醫生聳聳肩:“他采取了一種非常奇怪的辦法:吞食碎玻璃,作病理檢查時發現他體內竟有三十多塊大小不同的玻璃碎片。”
淩晨愣了一下,想說什麼,結果還是什麼也沒說,轉身走出門,蔡醫生給她的那張電話號碼紙條,被關門帶起的風吹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