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開過晚飯,北野叫人傳來軍醫隊長高田中尉,又叫來翻譯官卜乃堂。這二人一起站在燈光下,反差甚大。高田軍醫三十四五模樣,身材適中,麵皮白淨,卜乃堂卻生得高高大大、濃眉大眼。一個似書生,一個似武夫。其實卜乃堂也念過大書,雖也是三十幾歲,經曆卻甚為複雜。

北野先問高田軍醫足疾是否還在繼續蔓延。

高田軍醫答說是。北野麵呈怒色,叱斥說:“帝國軍人自應各盡本分,兵士打仗殺人,軍醫治病救人,天經地義,可你們對區區小疾卻束手無策,成何道理?”

高田軍醫無言以對。

北野又轉向卜乃堂說:“卜,你是中國人,難道就沒見識過這般害人疾病?”

卜乃堂搖搖頭,說:“中國有句話叫解鈴還須係鈴人,在這方水土上患病,怕隻有這方水土上的醫生才能醫治。”

北野似有領悟,說:“你的意思是找本地醫生給大日本軍人診治?”

卜乃堂點點頭說:“是。”

北野想了想,說:“卜你去找一個中國良民來。”

卜乃堂應聲走出祠堂,不一會兒帶著一個五十幾歲的村人進來。北野便開始盤問,卜乃堂在中間翻譯。”

北野問:“這村裏有醫生沒有?”

村人說:“沒有。”

北野又問:“四下的村莊裏有醫生沒有?”

村人仍說:“沒有。”

北野勃然大怒,臉色極難看。站在他身旁的一個少尉軍官拔槍抵住村人的腦殼,一陣嘰裏哇啦。

卜乃堂翻譯說:“皇軍不相信你的話,沒醫生難道你們得了病就等死不成?皇軍說你不是良民,故意與皇軍作對。他說你今天不講出個醫生的下落,就斃了你!”

那村人嚇得渾身顫抖,說:“離這兒八裏的蘇家泊有一位老中醫,隻是年歲大了,早就不出來看病了。”

北野問:“這是不是說謊?”

村人說:“全是實話。”

少尉這才收起槍,北野轉向高田軍醫和卜翻譯官下達命令:“立刻讓這人帶路趕往蘇家泊,將老中醫找到帶回。”

二人不敢怠慢,趕忙從軍中挑出一撥兒健壯兵士,匆匆鑽進黑沉沉的原野之中……

大約就在北野少將帶領部下登上“九州丸”那一時刻,蘇家泊老中醫蘇子熙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歸於黃泉。那個被北野審訊的村人並沒有說謊,蘇老中醫確已染恙多年,連本村人都極少見他那身著藍布長衫的瘦長身影。

大約也就在北野的軍隊在龍口登上了陸地的那刻,蘇老中醫的兒子蘇原帶著年輕的妻子回到蘇家泊。他回得遲了一步,探病變成了奔喪。蘇原是蘇老中醫唯一的兒子,在青島一所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做外科主治醫。

在蘇原回到家之前,他的幾個姐姐姐夫已先他從各處趕來。另外還有一些本家親朋幫忙張羅,喪事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蘇老中醫七十而終,也算是壽終正寢,是喜喪,因此整個殯喪過程沒有過濃的悲哀氣氛,如同大家齊心合力安排老人做一次離家遠行。蘇老中醫躺在靈床上,十分安詳,隻等著兒子回來為他入殮。隻因未看老父生時一眼,蘇原內心很是悲痛。蘇原的妻子牟青是城裏女子,不諳鄉俗,蘇原隻能一樣樣教她,比如怎樣叩頭,怎樣啼哭,以及如何與各等輩份的親朋敘禮。牟青是聰慧女子,凡事一點即明,無庸贅述。隻一天過去,一切均做得恰如其分,贏得婆婆和眾多親朋的滿意。按照蘇老中醫生前的囑咐:戰亂年月,喪事一切從簡,不請吹鼓手吹打,不請僧人做功德,靈柩在家不可超過三日。蘇老中醫在世時,家人未曾違背過他的意願,臨終之言更是遵照不悻。於是便在蘇原回家的第二日將老中醫安葬於蘇家塋地。也就是在這一晚,日軍軍醫高田和翻譯官卜乃堂來到蘇家泊。

他們將蘇原和他的妻子從家裏帶走。

離開蘇家泊大約是晚上十點鍾光景,天上懸掛著半輪月亮,照得遠遠近近的山巒朦朦朧朧。夜風太冷,抑或還有驚嚇,蘇原的妻子牟青渾身簌簌發抖,蘇原脫下自己的外衣給妻子披上。在離家之前,蘇原曾強烈要求留下他的妻子,讓他一人跟他們去。但沒被容許。日本兵按慣常戰術兵分兩隊,蘇原和牟青被夾在兩隊中間,還有高田軍醫和卜翻譯官。一路上所有人都緘口不語,默默行走,隻有腳步聲向四方傳遞。這條路蘇原從小到大走過無數次,可在這樣的深夜走還是頭一次,他感到心裏有一種隱隱的恐懼,為自己,更為妻子。

在遠遠望見日軍宿營的那個村子黑黝黝的輪廓時,忽然聽到了槍聲,開始很稀疏,轉瞬便密集起來,槍聲在靜夜裏顯得很尖厲、很刺耳。槍聲來自村裏,同時又看見爆炸的火光。這突如其來的情況使所有人都惶惶不安,隊伍停止了前進,在原地等待事態的明朗。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槍聲停息下來,爆炸聲也不再有,唯見一兩處房屋在燃燒,火舌舔著陰冷的夜空。隊伍又開始前進,速度增加了許多,快到村子時,幾乎變成了跑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