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不累死我了。”
“這不容易，再買一個專門給人穿衣服的機器人就行了。”
“好呀，你又在拿我開心。”
第二個情人節。你媽媽行動很不方便了，我們暫住在外婆家，不可能到處去逛，我就偷偷溜了出去，買了一盒巧克力放在床頭。等你媽媽醒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
“哈哈，你還記得今天是情人節？”
“本來想買花的，又怕太招搖了，還是這個好。”
“當然這個好，我還可以吃一吃，為了你的寶貝女兒，我好久都沒有吃巧克力了。太好了！”
外麵天寒地凍，我們倆的心熱乎乎的。
第三個情人節。雖然我已經出院，也搬入新家，但是我們之間的冷戰已經開始了。一連好多天我們沒有說話，甚至兩個人彼此都不正眼瞧一下。那天你媽媽回來得很晚，似乎在刻意回避這個話題。我在外麵轉悠了好長時間，就是買不到一樣適合她的東西，最後用身上僅有的一點錢，給她買了一盒甜品，放在她的床頭。她看到後，沒有特意表示什麼，隻是默默地與你一起打開吃了。
第四個情人節。我們已經不可能在一起有話說了，隔天就是要搬家作最後清算的時候了。日子過得真快，所有的一切如同一場鬧劇一樣，無聲無息地發生著。
生活有時就像一場陰謀，無論你接不接受。
聽著他們離去的腳步聲，我起身凝視著已經入睡的你。
還好，至少你的睡夢還是甜甜的，至少你的微笑還是柔美的。以後，就是我們兩人相依為命的日子了。
靜靜地坐在你的身邊，心裏空蕩蕩的。應該說我會非常高興的，為了這一天我經受了太長時間的壓抑，但我要的真就是這樣的一個結果嗎。三年來，我全身心所投入的，就是這樣一個鏡破釵分、曲終人散的結果嗎。
捫心自問，整件事中，我就沒有一點過錯嗎？當然有，如果手術後我早一點將心態調整好一些，如果我的身體能夠恢複得快一些，如果當時不那麼快分居，如果後來多一些體貼，多一些交流，或者就不會到今天這步田地。當然，世事沒有給人一個說“如果”的機會。
我到底哪裏做錯了呢，如果，生命之中還能有如果嗎，如果，如果……一連好多個如果讓我自己都無法回答。
終於，一切都塵埃落定。
回首過去的三年，可以回味的東西還是很多很多。雖然身患重病，雖然婚姻破裂，但隻要有你，一切都將好起來的。
我與你媽媽的婚姻，從一開始就存在問題。我們以為我們相互了解了，真正相愛了，可是當我們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的時候，卻沒有進行更多的了解，或者說沒有真正深入地了解。我知道，如果我沒有生病，如果家庭之中不是存在著這樣嚴重的經濟負擔，也許我們現在一家人還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這一天如果遲早要來到的話，我寧願它來得早一點，而不是遲遲地到來。雖然說這對你有點不公平，但很多事不是一個人能夠控製得了的。
婚姻是需要大智慧的，言其大，其實再小不過了，就是能不能自新與創造，懂得愛的藝術，正因為其人人皆可為，而同時許多人又辦不到，方才顯其大。如此看來，這話一點都不錯，但當時的我就缺少了點大智慧。對於當時的那種特殊情況，我不應該抱有簡單的是與非的判斷，縱然她當時有千個不對萬個不對，我都不應該那樣對她，都應該默默承受下來，然後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求得夫妻關係的重歸於好，將這個家庭過得紅紅火火起來。
性格就是命運，我一直都如是堅信，但隻有到了現在我才略微參透其中的玄妙所在。不要總是從外部原因給自己找借口，婚姻失敗了就是失敗了，事業失敗了就是失敗了，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找。種種外部條件自己可能無法改變，唯一可以改變的就是自己。人生這段或長或短的旅程，就是一點一點地將自己身上的水分擠掉，或者將許多無際的藤蔓剝離的過程，苦難的曆程隻不過是增快這一過程的加速器而已。
我不遷怒於任何人、任何事，隻是喟歎於世事弄人，在經過最初階段的憤怒、驚訝、痛苦、徘徊、絕望、裂變、淡然、平和之後，我隻能聊以自慰地感謝上蒼在短短的三年之中讓我享受了這樣絕然多樣、絕然迥異的人生。
在沒有深厚的感情基礎，亦沒有懷瑾握玉的堅定信念，麵對如此巨大的變故，走到如今這一步似乎是一種必然，雖然對於你來說是一種不完美，但人生就是這樣的，隻能從不完美之中尋找到相對的完美。
世間萬物皆處於變化之中，情、愛莫之能免，尤其是將婚姻視作一種形式上的終結，視為墳墓的當今社會，更應該以變動不居的胸懷應對此間蕪雜的變化。一切皆流，無物永駐，凡人就是太在乎自己的感覺和感受，因而才會時時有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感覺。
直到今天，我還深深地記得第一次見到你媽媽時的情景。雖然不能在一起了，但我依然感謝她為我所付出的不尋常的一切，感謝她給我帶來的所有的美好記憶，這些記憶將永遠珍藏下去。同時也深深地讚美她，不是每一個人在那樣的一種絕境中都可以做得那樣出色的。
我現在也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你媽媽當時的失落，在看到我的病情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好起來的時候，各種感受紛至遝來，畢竟每個人結婚都是希望得到幸福，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的。我當時的心態調整不佳，給了她太多的失望。這不是一個男人應該給妻子的東西，也許在醫院裏她還沒有感覺到，但當我回家之後，這種失望的感覺我相信她是強烈地感覺到了。
許多事件的原委，可能隻有你母親本人才能夠說得清楚。一年之中，一個人可以產生那麼大的變化。對於我來說，許多事件都還存有疑問，也許這將成為一個永久的問號，無法為人所知。
你現在所知道的，你現在所能讀到的，不過冰山一角，有些東西可能永遠也不知道其背後的真相。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人之存在。但人往往就是這樣的，僅僅依靠丁點的蹤跡，就可以知道整個的森林。更多的時候，我們連丁點的知曉都是困難的，這就是我們當下生活的困境之所在。許多事情都是這樣的，你可能永遠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實的真相將永遠沉寂。如同一場颶風，肆虐過後除了留下殘垣斷壁，沒有任何清楚的蹤跡可循。企圖將事情弄得一清二楚的想法，很多時候蒼白而又可笑。
無論如何，明天都是嶄新的一天。
“你的生活現在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這是事實，你一定要敢於承認，要積極麵對。以前想做的事，想過的生活，不是說完全不能去實現了，還是有可能的，但一定會換一種方式去實現，要換一種途徑才能達到。”
還處於半夢半醒之中的我，聽到這樣的一席話，猶如醍醐灌頂一般，讓我頓時清醒過來。是呀，無論承認與否，現在與以前不一樣了，我已經不可能回到那個病前的我了。說得嚴重點，我隻是用著與以前一樣的名姓而已，餘下的全改變了。而就這名姓，其實也與以前大不一樣，以前，那可是英姿颯爽、豪氣幹雲，現在卻垂垂將亡、未老先衰。性情、智力、體力、肉身，都與以前不一樣了，無須諱言，生活對我實行了腰斬，我就是重生再世。
雖然某種程度上我也清楚地認識到了現實的殘酷，但隻有通過這樣的棒喝，才能立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從而不浪費更多的時間。
一位朋友嚴肅地與我談了一次，讓我從中收獲不小：
“現在心態非常重要，否則對你的病情影響相當大。”
“一切要看淡，相信你曆經生死之後，許多事情都應該看得更透才對。”
“你現在心態還可以，就要這樣，不然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現在回想起來，隻有在我生死未卜的那段日子裏，我們倆之間才是最親密的，而一旦我的情況有所穩定，或者生死之拷問不再那麼緊迫的時候，我們之間的問題又會重新擺到台麵上來。還是一位朋友總結得好：“你們倆都是賤命，非要過那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才好，生活好了反而不珍惜。”是呀，他說的有道理呀，人為什麼非要身入絕境之後才想到珍惜身邊的一切呢，為什麼人非要到沒有退路的時候才可以包容周圍的一切呢。難道這就是人的劣根性所在嗎。
不知道，反正這種劣根性在我的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這似乎與醫院那個小社會有些神似之處，每位重症患者都是可憐的，相對醫生他們都是弱勢，他們很自然形成一個群體，親如一家人。但一旦病情稍微有所好轉，一旦出了院，原來所有的習性又再次顯露出來。所以不要相信病人都是好人，如果真的有哪位患者通過生病住院而能大悟大徹，那真的可以稱得上善莫大焉。這樣的奇跡隻能發生在書本裏，現實生活不過一層鍍了金邊的花樣子，一遇到水就自然化開了。在我看來，住院時病友們的四端之心、不忍人之心出現的概率遠遠高於任何其他公共場所，當初我也曾經為此感動過，心想，上蒼你為何如此不公，為什麼生病的都是這樣的好人呢。但識人稍久便知道，原來那一個個有著這樣或者那樣愛心的患者，原來入院前皆是五色雜陳之屬，有著各自鮮明的社會角色，其程度之複雜，幾乎不能用一個簡單的好或壞來界定。
我當時太狹隘了，狹隘得幾乎容不下一點東西。虛懷若穀，聞過則喜，平日裏常常在嘴邊掛著的格言警句當時到哪裏去了呢。這樣的胸懷，對於病情自然沒有什麼裨益。雖然我也知道，可能盡自己的全力，做到胸襟坦蕩、心底無私，結局可能還會與現在沒有什麼區別。但如果我真那樣做了，盡了自己百分之百的力量，就算到了今天這樣的局麵，我也一點遺憾都沒有。但現在的問題是我當時沒有盡到自己的全力，隻是消極地進行著努力，沒有創造條件，想盡一切辦法。
雖然結果可能一樣，但對於你來說，隻要有一點希望就是百分之百的幸福，但是我沒有，沒有做到，或者說沒有做好，這將成為我永久的罪過，永遠的原罪。我知道一切的理由將會十分的蒼白，唯有永生的罪罰，才能成為我最好的贖罪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