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2 / 3)

陪老太太檢查完身體,又聊了一會兒家長裏短,話題不可回避地,很快說到劉川。奶奶問老鍾,劉川跑南方掙錢去了,他這一段跟你們有電話來嗎?我住的地方現在沒有電話,劉川可能沒法跟我聯係。老鍾說,他走以前跟我聯係過,走以後沒有。奶奶說:劉川一個人在外麵,也不知道誰能照顧他,這孩子生活能力可差呢。他身體又不壯,在外麵可別受人欺負。老鍾說:您放心吧,劉川現在練得行了,會兩套拳腳,能把比他壯的壯漢都打得鼻青臉腫,他留神別欺負別人就行。奶奶說:嘿,他哪會欺負別人,這孩子膽小,而且心可善呢。老鍾沒再接話。

小珂推著劉川奶奶打針去了,老鍾和景科長一起去找醫生談了會兒話。他把情況如實告訴了醫生,想讓醫生根據老人的身體情況,幫他定奪取舍——要是能讓老人去看看孫子,對她孫子在獄中的情緒,一定會有好處,但若如此有損老人的健康,那也萬萬不可勉強。

醫生反複想了想,說:現在病人最大的問題,其實還是精神問題,她現在唯一牽掛的,就是她的孫子。每次來看病都沒完沒了地說她孫子,擔心她孫子在外麵打架呀撞車呀遊泳淹了呀出什麼事情。這樣擔憂下去對她神經係統的恢複,也非常不利。我看不如索性把實情說了,可能她反倒踏實了。讓他們祖孫見個麵談談,她可能反倒踏實了。

老鍾高興地說:好,那我有數了。

這一天上午,入監教育分監區安排上大課,由獄政科的教官講授犯人記分考核辦法的實施細則。沒開課前,一個隊長走到已經整齊坐好的犯人前麵,叫了一聲:“七班劉川!”

劉川應聲:“到!”然後站了起來隊長說:“出來一下。”

劉川又應了一聲:“是!”隨即走出隊列。

劉川被帶到管教辦公室裏,分監區長杜劍正坐在裏麵。杜劍沒讓劉川坐下,便開口說道:“劉川,今天我們把你奶奶接過來了,讓她來看看你。”

劉川有點不信似的,直勾勾地看著杜劍。杜劍沒細琢磨劉川的表情,接著往下說道:“呆會兒見到你奶奶,精神麵貌要振作一點,要讓你的親人看到你這兩個月的改造成果,不要讓親人為你擔心。不利於改造的話不要說,讓家裏人聽了不放心的話也不要說,聽清了沒有?”

杜劍還以為劉川一定大喜過望,一定感激涕零,一定會大聲而又激動地回答“聽清了!”他哪料到劉川竟然哆哆嗦嗦地發出了質疑:“我奶奶不知道我出事了,她怎麼會到這兒來?”

杜劍說:“我們告訴她了,你不是想念家裏人嗎,你奶奶不是你唯一的親人嗎,你不想見見她嗎?”

劉川突然氣急敗壞地喊了起來:“誰讓你們告訴她的!她有病受不了刺激你們幹嗎非把她弄到這兒來!她要氣死了你們負不負責任!”

杜劍愣了,一個隊長正好推門進屋,也愣了。杜劍厲聲喝道:“劉川,你這人怎麼回事,你是瘋狗啊,怎麼對你好你也咬啊!咱們監區對你這麼關心,咱們周監區長專門去你們家看你奶奶,專門陪她去醫院看病是為了什麼,啊!我們不為了你好好改造,不為了你爭取好成績早點出去和親人團聚我們為了什麼,啊!我們這麼多隊長在這兒沒黑沒白的工作為了什麼!為了陪你玩兒是吧!你挺大的人怎麼好賴不知啊!你要這樣的話你今天還別見了。這是你奶奶,又不是我奶奶,又不是從小把我養大的親奶奶,你非不願意見我們也不能強迫你。小齊,你把他帶回監號去,他這個態度,今天課也別聽了,回頭考不及格是他自己的事!”

齊隊長把劉川帶出去了,把他帶回了監號,讓他在小板凳上坐下,說了句:“你坐這兒,好好想想。”便出去了。

他出去時看到,劉川眼睛發直,不知在想什麼。他走回管教辦公室裏,看到杜劍還在生氣,便倒了杯水想安慰幾句:“這小子也太混了,不是為他好嗎,怎麼發那麼大火!”

杜劍喝了口水,說:“關鍵還是身份沒有擺正,一般犯人哪敢這麼明著頂撞的,何況又是為了他好。”

齊隊長問:“他原來在遣送科那會兒,脾氣就是這樣?”

杜劍說:“遣送科他沒幹幾天,誰知道是不是這樣。反正家裏有錢的孩子,脾氣都好不到哪去。”

齊隊長說:“那今兒這事怎麼處理呀,這麼大吵大鬧當麵頂撞的,按說又該送十天禁閉了。”

杜劍用手撥弄著杯子,想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出了口氣,說:“算了,他奶奶好不容易接過來了,還是得說服他去見麵,你叫他來,再做做工作吧。”

齊隊長搖頭苦笑,又出去了。

五分鍾後,劉川被齊隊長押著,走出監號,重新進了管教幹部的辦公室裏。十分鍾後,又改由杜劍親自押著,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一監區的樓門,朝遠處空曠無人的操場走去。

這是劉川入獄兩個月來,第一次獨步橫穿整個監獄操場。如果算上看守所羈押的那段時間,他已很久沒像今天這樣,獨自置身於如此廣闊的空間,如果忽略了身後杜劍的腳步,整個天地間仿佛隻有他孤身一人,在清風與陽光中自由地行走。

劉川的奶奶是鍾天水和小珂一起接出來的。這天一早小珂親自把她媽做好的早飯送到這套租給劉川的房子,讓老太太吃了,然後又親手給老太太梳洗打扮一番。老鍾來的時候老太太的頭還沒有完全梳好,老鍾還在客廳裏等了半天。

打扮停當之後,他們把老人連人帶輪椅一起抬下樓去,抬進了鍾天水開來的一輛汽車。老人今天穿得非常體麵,根根白發一絲不亂,臉上掛著鄭重而嚴肅的神情。若不是這副神情,那些看見老人上車的鄰居,準以為今天是子孫們接她出去過節。

車子一直開到天監,奶奶一生見多識廣,監獄卻是頭回造訪。小珂跑去辦了會見的手續,領了會見證,今天不是親屬會見的日子,會見廳裏安靜得很。如果在會見廳裏會見,犯人和親屬還要隔著一層玻璃隔斷,通過受到監控的電話,才能述說家長裏短。鍾大和小珂推著劉川的奶奶,在會見廳的門前未做停頓,徑直走向裏麵的一間大屋。那間大屋像個機關的會議室似的,居中擺著一張亮漆長桌,兩側的椅子也排列得正正規規,劉川的奶奶被推進屋子的時候,劉川已在桌邊坐得端端正正。

奶奶被小珂推著,向劉川緩緩走去。她看到劉川站起來了,聽他剛剛叫出一聲“奶奶”,臉孔就因強忍哭泣而扭曲變形。

和劉川奶奶一樣,這也是小珂第一次見到劉川,劉川比她想像的還要黑瘦,荒蕪的臉色黯淡無光。劉川哭得時候沒有聲音,可以看出他多次試圖讓自己不哭,他多次想對奶奶做出輕鬆的笑臉,但笑在此時猶如苦刑。

劉川的奶奶同樣沒笑,她的麵目非常嚴肅,她那堅強的語氣有點像單位大會上的政治報告,但說出的內容卻讓小珂為之心酸,為之感動。

奶奶說:劉川你不許哭!奶奶想看你笑!

於是劉川就笑了,嘴咧著,把不能抑製的哭泣,用笑的表情完成。

奶奶說:劉川你是個大人了,跌倒了要有本事爬起來,要有本事笑,有本事開心地笑!要讓大家全都看見,看見你在笑!

這次親人會見,效果很好。劉川在會見以後情緒明顯提高,學習和訓練的成績也都變得正常起來。鍾天水從杜劍及其他入監中隊的幹警口中,聽到的多是肯定,少有批評,都說這小子就這麼下去就行,否則,連劉川這樣底子並不壞的犯人都改造不好,說出去可不是監區的榮耀。

犯人當中對劉川的反應也說得過去,據隊長們側麵了解,多數犯人覺得劉川雖然不愛與人交流,但,該犯不惹事,背地裏從不發牢騷,不挑是非,俗話是:沒那麼多事吧,你不惹他他不惹你,跟一般人都能和平共處。

隻有和劉川打過架的孫鵬,還有點耿耿於懷似的,公開在班務會上批評劉川沒放下過去的架子,沒擺正犯人的身份。具體例子都很小,比如從來不拿正眼看人啊,對同號犯人愛答不理啊,等等,沒什麼實質內容。

鍾天水又找劉川談了一次話,讓他談談會見親人的感受。劉川就一本正經地說了些感激監區領導感激政府的話,但鍾天水擺著手不屑一聽:你別說這些,就說說你見了你奶奶是怎麼想的。劉川說:心裏很難受。鍾天水問怎麼難受啊?劉川說:我奶奶從小對我抱了很多期望,管我特別嚴格,每一步都得按她定的路線去走,可我走到現在這步,我沒臉再見她了。我不是她心裏最喜歡的劉川了,我很失敗,她也很失敗。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我的爸爸媽媽,我爸爸媽媽要是知道我現在這個樣子,他們在地底下準會抱頭大哭,準會抱頭大哭……劉川的眼窩又湧了些眼淚,他仰起臉,不讓它們流下來。鍾天水沉默良久,並沒有像常規那樣,好言相慰。此時此刻,任何好言相慰也許都沒效果。一個人的痛苦、一個人的處境,別人永遠無法代替。唯一能使之消磨平複的,大概隻有時間。

鍾天水於是結束了這次談話,但在結束前還是提了幾點要求。他說劉川,你的心情我都了解,剛剛進入監獄這種地方,幾乎每一個人都會感到壓抑,感到恐懼,感到緊張,對未來感到幻滅,這都是正常的。劉川,我別的先不多說,我隻要求你做三件事情,第一,你得接受現實,適應現實,這個現實你遲早都要接受,都得適應,早比遲好。第二,你得向我,向你們分監區的民警,把心敞開,民警不會害你,隻會幫你,你自己封閉自己,你會活得更難。第三,一個人無論到哪兒,都必須處理好人際關係,都要禮貌待人,都要能忍,更不要說在監獄這種地方了。到這兒來的人在社會上都狂慣了,內心都非常自我。所以監獄這個地方,就必須要求每個人都講禮貌、守規矩,養成這個習慣對你沒有壞處。我說的這三點你能做到嗎?

三個月的入監教育馬上就要結束了,犯人們馬上就要各奔東西,分到其他監區或者其他監獄去。劉川的去向,原定是分到清河監獄去,清河監獄關的犯人,大多刑期較短。為這事鍾天水找監獄長鄧鐵山和主管的副監獄長強炳林都談過,他的意見是,把劉川留在天監,最好是留在一監區,完成為期五年的服刑改造。

鄧鐵山表示可以考慮,劉川在入監教育階段雖然進過一次反省隊,但後期表現尚可。對劉川這種犯人,應當“教”大於“管”,一監區對他了解比較透徹,有利於今後采取針對性強的教育方法。但副監獄長強炳林對留下劉川有些異議:因為劉川以前曾在天監工作,和許多幹警都熟,按照回避的原則,似乎不適合留在天監服刑。但鍾天水說服道,根據監獄局一三六號文件第七條的規定,隻有親屬、同校的同學、戶口所在地由同一派出所管轄街區的鄰居,才在規定回避之列。劉川是公大畢業的,和咱們這兒的幹警既不是同學,又不住鄰裏,非親非故,應當不在明文回避之列。而且在入監教育中隊三個月的改造生活中,也未發現有幹警偏袒甚至徇私枉法的現象,所以留在一監區改造應該不違反原則。最後鄧鐵山拍板:那就留下吧,隻要有利於犯人改造,這不算什麼原則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