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劍主講的第一堂課,主要是對入監教育進行動員,動員的內容劉川全都知道,那些套話早就耳熟能詳。他早知道入監教育的任務其實就是杜劍一上來開宗明義的四句話:明身份、習規範、學養成、吐餘罪。除此就是介紹罪犯一天的作息安排和監管組織及犯群組織——監獄下設若幹監區,監區下設若幹分監區,分監區下設若幹班,每個班都有責任民警。犯人中每班設班長,還要成立兩至三個互監小組,互相監督改造,發現違規違紀現象,如不舉報,小組成員要負連帶責任。互監小組的組長對班長負責,班長又對其所在的互監小組組長負責。班組長之外,分監區還設雜務,負責值班、打飯、辦理分監區幹警交辦的事務,還設衛生員、生產小組長等等職務。入監教育分監區不設生產小組長,班長和雜務也都由其他分監區抽來的老犯人擔任,服刑人員不僅要服從管教人員的管教,還要服從這些班組長及雜務合理合規的管理。監獄的這些組織和規矩,劉川都已了解,杜劍動員了兩個小時,他就坐在犯人當中眼睛發直,顧自胡思亂想,對杜劍的講話似聽未聽,充耳不聞。
他在想,他一直在想,他不能控製不能停止地不斷在想,他怎麼能熬過這漫長的五年刑期,五年之後,他又該怎麼熬過漫長的汙點人生?這樣的一生,還有什麼快樂,還有什麼前程。
過去別人都誇他脾氣好,能忍耐,他知道那都是假好,他的心其實很高傲、很脆弱,他其實一點委屈都受不了。從進分局看守所的那一天起,他就在反複權衡速死與慢活誰更痛苦,好死與賴活誰更值得,權衡了整整三個月,最後還是一天一天不死不活地過來了。他以為他的自尊心早就徹底瓦解,早就一絲不剩,他以為自己早就成了一具不知冷暖,沒有靈魂,心死如灰的行屍走肉,可昨天龐建東在路邊輕蔑的一瞥,還是讓他痛徹身心。
五年之後,他的親人、他的朋友、他愛的女孩,有誰還在?有誰還能尊重他、掛念他、疼愛他?五年之後奶奶還在人世嗎,季文竹還在等他嗎?也許五年之後他走出這片高牆電網,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舉目無親。
新入監的頭幾天是最難熬的,白天的課程安排得非常飽滿,隻有夜間才能獲得思想的空間。但監獄的夜晚與看守所大不相同,監舍裏一夜不能關燈,睡覺也不允許用被子蒙頭。唯一能讓他打開思想的辦法,隻有閉上自己的眼睛。他常常哭,但即便是在深更半夜,也隻能流淚,不能出聲。為了壓抑悲慟,他常常憋得胸漲肋疼,他的絕望無處傾訴,無人傾聽。
早上六點三十分,夜間值班的雜務就開始挨個敲打各班的牢門,那敲門聲響得非常突然,震動人心,讓劉川的心情從早起第一個時刻,就如入深淵。犯人們亂哄哄地起床穿衣,每一張麵孔全都睡眼惺忪,醜態畢露。他們的樣子讓劉川一想到自己將長期與之為伍,將長期是他們的一員,就感到無比的煩悶和厭惡。
起床之後,不能馬上出屋,犯人們疊好被子,要在小板凳上列隊坐好,等著管教開門洗臉放茅。分監區有十三個班,一班一個監號,輪流洗漱放茅,再快也要一個小時。等到監號鐵門的電鎖響動,班長拉開鐵門,犯人們才能魚貫而出,急急地走向廁所和水房。劉川懶得和他們擠,他每天洗臉都洗得非常馬虎,洗了給誰看呢?梳洗打扮是那些對生活充滿興趣的人才樂此不疲的事情,他沒有興趣,所以不需要洗得那麼認真。
洗漱完畢,列隊點名,點名完畢,分班打飯。劉川的食欲和在看守所相比,更加萎靡不振。他不像孫鵬那種人,在社會上打打殺殺,進來後吃睡如常。從純粹的生存意義上說,他也許不如孫鵬幸福,因為他做不到他那種近於牲口的狀態,隻要肚子不要臉皮。
早上吃的是稀粥和鹹菜饅頭,劉川隻用自己的飯盆接了一碗粥,沒拿鹹菜和饅頭。他沒有任何胃口,也不在乎體虛氣弱,更不在乎自己已經瘦得脫形。
早飯過後,每天的課程周而複始。上午上課,下午訓練,安排得少有空閑。入監教育的課程有:認罪服法教育、服刑意識教育、尊規守紀教育、罪犯權利與義務教育、時事政治教育等等,那些大道理讓劉川聽得厭煩,沒有一點興趣,是每天煎熬的一種。他寧願分班回號,排隊坐在小板凳上,自己默誦《罪犯改造行為規範》。《規範》六章五十八條,也是入監教育的主要內容之一,要求熟記牢記,要求倒背如流。劉川在遣送科當民警的時候,已經背過,因而可以利用默誦時間自己發呆。
下午訓練比上午上課要好過一些,進行隊列訓練時還可以出去,還可以看到太陽和藍天。太陽和藍天最容易讓他想到文竹,想到她甜蜜的笑容和修長的雙眼。隊列訓練是他在公安大學經曆過的課程,公大的訓練以步伐為主,而在這裏,齊步、跑步、踏步和正步這四種基本步伐之外,更多是訓練三種轉法和立正稍息蹲下起立列隊報數之類的科目。
還有,學唱隊列歌曲《喊起一二一》,這首歌是司法部推廣的獄內隊列歌曲,必須學的。
“喊起一二一,不要把頭低,邁開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猶豫,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走向光明,春去冬來我們脫胎換骨,親人的期盼牢記心頭。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猶豫,一二三四!”
這首歌劉川以前多次聽犯人唱過,當時不覺得什麼,現在自己唱來,才發現歌詞全是豪言壯語,壯得有點陳詞濫調。帶隊訓練的隊長還老嫌大夥聲音不夠洪亮,犯人們投其所好,就喊著唱,唱得聲嘶力竭,隊長才算滿意。以致一起歌劉川就無比煩躁,無比反感,他跟著張嘴,但嘴裏沒聲,這樣暗暗抵製一下,心裏才勉強好受一些。
入監教育的最初階段,室外的隊列訓練並不太多,主要進行室內訓練。每天練習提放板凳,要求動作迅捷,整齊劃一,還有就是物品擺放,也要有規有矩。訓練最多的當然還是疊被子,要把被子疊成一個方方正正見棱見角的被包,也要練一陣呢。好在劉川在公大時參加過半年軍訓,製作這種被包早就駕輕就熟。
隊列也好,疊被子也好,背“六章五十八條”也好,劉川在班裏的成績總是最差。連孫鵬這種混混,連劉曉柱這種農村來的文盲,測驗的名次都排在他的前麵。包括分監區長杜劍在內,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杜劍也找劉川單獨談過,循循善誘地正麵做了工作,但效果並不理想。其他隊長無論誰找劉川談話,劉川都是麵無表情,少言寡語,問一句答一句,非常冷淡。劉川是覺得,命已至此,說有何用,就算誰有興趣傾聽,他也沒興趣傾訴。劉川也看得出來,隊長們,無論過去臉熟的還是臉生的,都開始煩他了,但都忍著,沒有發作。
隊長們在一塊議論劉川的時候,看法比較一致。說白了,就是劉川以為自己特殊,不清楚現在自己是誰,是民警劉川還是老板劉川還是犯人劉川!正因為這小子確實當過民警,過去家裏確實有錢有勢,現在突然變成階下之囚,對罪犯的身份就難以適應,所以導致至今擺不正位置,放不下架子,臉上身上,還是牛掰哄哄!大家共同認為,從劉川的這種表現看,入監教育的學習任務對他來說,可能比其他犯人更要艱巨,而強製他認清自己的罪犯身份,在消除他反改造情緒的過程當中,更是首當其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