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醫生也認識他,但還是按程序逐項發問:“姓名?”
“劉川。”
“年齡?”
“二十三。”
“身高體重?”
“一米八二,六十五公斤。”
劉川最重的時候,達到過七十五公斤。但在看守所一關三個月,人一下子瘦下來了。醫生快速地給他量了血壓,問了體溫,然後把這些數字快速記在體檢表上,然後,快速地說了一聲:“行了。”
又一個犯人被帶進來了,劉川立即離座走進隔壁房間,在那裏接受一位男醫生的繼續檢查。劉川記得那位男醫生姓薛,但叫不全名字。他一走進這間房子男醫生就讓劉川自己把身上僅剩的一條短褲脫掉,然後一絲不掛地挺直站好,兩手向前伸直,手心手背翻來覆去地檢查了一下;又讓他張開嘴巴,看看口腔及牙齒,然後讓他放下手臂,自己抬起生殖器讓醫生查看有無性病;又讓他轉身自己扒開臀部讓醫生檢查肛門;又做了兩個下蹲起立的動作;又彎下腰來檢查雙手可否觸地;又讓他躺在一張小床上用手摸肚子,翻眼皮,口中同時不停地訊問:得過什麼傳染病嗎,得過肝炎、腎病、結核、性病、麻疹、低血糖嗎……劉川機械地一一回答沒有;又檢查皮膚,又問:身上有膿瘡嗎,有疤痕嗎,有刺青嗎,腹瀉嗎……等等。
檢查完身體,出門穿上衣服。犯人們重新列隊,在筒道裏抱起自己的行李,走出樓門,穿過廣場,向另一座樓房走去。劉川知道,他們要去的那座樓房,是天監的一監區,天監的入監教育分監區,就設在一監區裏。
連劉川在內,六個犯人成一路縱隊,在一名民警押解下,向一監區那邊走去。監獄大院的每一條道路,對劉川來說,都是那麼熟悉,雖然他和其他犯人一樣,全都低著腦袋,隻看自己的腳尖走路,但這裏的每個路口,每個岔道,他的心裏全都了然有數。在一個拐彎的三岔路口,押解民警在隊伍後麵喊了一聲:“停下,靠邊!”大家便一齊止步,停了下來。
六個犯人,全低著頭,靠馬路的一邊站著,劉川知道,一定是有管教幹警過來了。北京市監獄管理局頒發的《罪犯改造行為規範》中規定:犯人在與管教人員同方向行進或迎麵相遇時,應停步靠邊讓路,在管教人員行過五米後,再繼續行進。在停步的片刻,劉川眼睛的餘光不知怎麼那麼管用,他沒有抬頭但已經知道,迎麵而來的兩位管教人員,一位是監獄的獄長助理,另一位就是一監區的民警龐建東。
龐建東顯然也看見劉川了,他因此而放慢了腳步。也許是劉川的樣子完全變了,臉頰瘦得厲害,頭發亂而無形,完全想像不出他就是當初龐建東在慈寧公墓看到的那個被眾人簇擁著的劉川,完全想像不出他就是當初邀請龐建東去萬和城吃飯跳舞時那個英俊倜儻的劉川。龐建東從劉川身邊慢慢走過,直到完全確認,這個臉色發黃,身體細瘦,抱著鋪蓋,在路邊低頭默立的犯人,就是劉川時,龐建東才倉促地回應了押解民警的寒暄:“吃飯了嗎?”
“還沒呢。”
龐建東一步三回頭地,跟在獄長助理身後走了。犯人們這才邁開腳步,繼續向前走去。
他們走進了一監區的罪犯出入口,正式的入監程序從這裏才剛剛開始。
第一道程序,是淨身。
雖然在剛剛進行的身體檢查中,犯人們也被命令脫光了衣服,但那是體檢。現在脫光衣服,才是真正的淨身檢查。在監區筒道端頭的活動區裏,六名新到的犯人排成一列,衝牆蹲下,然後被一個個輪番叫起,命令脫掉衣服,打開行李,大至被褥,小至內褲,全被民警一一抖開檢查捏摸。對現金、首飾、手機、手表等必須由獄方統一保管的物品,都填寫了罪犯物品暫扣清單,經本人簽字確認後收走。劉川是在醫院被捕的,被捕時身上的衣服口袋裏,隻有幾百塊錢。在看守所的幾個月中,由於允許給他送生活用品的親屬隻有奶奶一人,而奶奶又沒法到看守所來,所以他在看守所用的被褥等生活用品,都是用這些錢買的,幾百塊錢基本花完。在跟隨劉川的檔案一起送來的那隻透明的小塑料袋裏,除了劉川的手機和手表外,隻有五元四角錢現金,這五元四角現金也正正規規地,給劉川開了一張收據。
淨身檢查至此結束,劉川在填寫了一張被服卡後,得到了一身藍色囚服和一隻塑料臉盆,他在看守所買的那床被褥,都打包由民警一並收走。
換好衣服以後的第二道程序,是剃頭。沒有輪到的犯人仍然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劉川是第一個被叫過去的,也是找個牆角蹲著,不圍任何蓋布,隻是往前探著脖子。給他剃頭的是個老犯人,蹲在劉川的對麵,用一隻很舊的電推子從劉川腦門的正麵,直直地推了下去。那推子很鈍,總卡劉川頭發,與其說剃,不如說拔,痛得劉川齜牙咧嘴,肌肉緊繃,後背上的汗把內衣都濕透了。
推到一半推子終於徹底不響了,老犯人向管教人員做了報告,管教拿著推子檢查了半天,看來確實不能用了。一個管教到其他監區借推子去了,劉川就探著個陰陽頭一直在牆角蹲著,蹲得兩腿酸得真想坐下,但又不敢。半小時後推子來了,好歹把劉川頭上剩下的那一半頭發推掉了。這次疼痛難忍的經曆幾乎讓劉川患上了剃頭恐懼症,以後很久隻要一看到黑色的電推子就緊張得脖子抽筋,後背發麻,起一身雞皮疙瘩。
接下來的程序,是提訊。
其實,淨身、搜查、登記物品、剃頭、提訊,這幾個程序都是同時進行的。劉川剃頭的時候,蹲在牆邊等推子的犯人就在輪流接受提訊,劉川被提訊的時候,他們就去剃頭。他們比劉川幸運多了,他們用上了新的推子,躲過了那場“推子苦刑”。
提訊的內容很簡單,主要是核對檔案上記載的內容,姓名、年齡、罪名、刑期、捕前住址、戶口所在地、主要家庭成員及聯係方法等等,既是驗明正身,又是完備資料。
提訊之後,劉川的入監手續就全部結束了。然後就是分班。入監教育分監區一共有十三個班,他們六個人和那天從其他分縣局送來的六十三個新到的犯人分成了四個班。劉川和孫鵬很不巧地分在了一個班裏。若是以往,和一個不友善的人,一個自己萬分討厭的人分到一起,一定會使劉川非常鬱悶,可現在,劉川似乎對什麼都無所謂了。既然已經跌入命運的穀底,一切喜怒哀樂全都不複再有。
劉川以故意傷害的罪嫌被抓,以過失傷害的罪名被判,在天河監獄引起過好一陣議論。劉川雖說在天監隻上過不到三個月班,但天監很多幹警對劉川印象都還不錯。天監是全監獄局統一接收犯人和對新犯人(男犯)進行入監教育的監獄,所以,無論劉川今後在哪兒服刑,他肯定都要經過天監。
那一天從朝陽、豐台和房山三個分縣局送來的犯人共有六十九人,從第二天開始一起進入正規的入監教育。第一堂課就在入監教育分監區筒道端頭的犯人活動區進行,由分監區長杜劍親自授課。劉川對杜劍並不熟悉,他在遣送科上班的那幾個月裏,杜劍一直有病在家休息,等他病好上班的時候,劉川已經辭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