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3 / 3)

大望釣魚場其實隻不過是一片土堤綴連的肮髒水塘,水塘相間的空地上,草草地搭了幾片葦席圍牆,幾處塑料涼棚。天色漸暗,釣者無蹤,釣場內外,空寂稀聲。夜間現身的蚊蟲,開始在混沌不清的水麵上洶洶聚集,而蚊蟲的浮動並未使這片水窪澤國有半點生氣飄零。

劉川從釣場毫無設防的大門進去,沿一條泥濘的堤埂長驅直入。除了他疾行的腳步之外,四周聽不到一點動靜。他走到一塊三麵環水的平地,突然發力喊了一聲:“單鵑!”聲音帶出的氣浪,隱隱折出了回響,回響消停之後,空寂退而複來。

劉川原地不動,張望四周,又喊了一聲:“單鵑!”依然無人回應。劉川轉身向身後的葦席圍牆走了過去,想繞過圍牆看個究竟,快到圍牆的豁口時卻驀然止步,他似乎剛剛發現豁口處其實早就站著一個人影。夕陽餘燼在這一刻迅速變冷,但劉川仍能從那人陰冷無光的輪廓上,認出他的夙敵範小康。

他們之間的距離,長短不過數米;他們之間的空氣,已被暮色凝結;他們之間的目光,經曆了短促交火,很快激起彼此心中壓抑的喘息。

“單鵑呢?”

劉川首先開口,聲音空洞得似乎遠離了軀殼。小康沒有回答,但他的表情令劉川下意識地轉身,一個女人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立於十米之遙的身後。劉川的嗓子在那個刹那突然啞了,他啞著聲音問道:“單鵑,是你嗎?”

劉川與單鵑的這次見麵,是劉川後來一直不願提起的一段經曆。很久以後我們知道,單鵑從小蟲手裏一拿到劉川的地址,立即動身來到北京。她和小康一起,一連跟蹤劉川數日,從公寓跟到醫院,從醫院跟到商店,先是毀車,後是毀門,中間還有兩次毀了劉家的配電設施。他們在劉川的生活中製造恐怖,製造黑暗,但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也許連單鵑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的目的,說不清她到底想怎麼處置這個讓她愛恨交加的男人。

依小康的主見,索性找個暗處,讓劉川嚐嚐苦果,用鐵棍或刀子都行,弄不死也要卸他半條胳膊,這也是他和單鵑出發前就已達成的共識。可在進入北京之後,在看到劉川之後,單鵑卻發生了動搖,在那一刻她幾乎忘記了他們之間的仇恨,已經不共戴天!

她幾乎忘了,正是由於劉川的出賣,她的父親才再度入獄,才罪加一等,才十有八九會加判死刑。她隻有手刃劉川以報父仇,方可解得心頭之恨。但女人的心如同嬰兒的臉,誰也猜不出她往哪邊變。當單鵑在劉川家的公寓外麵第一次看到劉川開車出來的那個瞬間,劉川那張端正的麵孔,那雙幹淨的眼睛,那一晃之間給她的感覺,和數月之前幾乎完全一樣,和她在大富豪夜總會第一次看到他時,幾乎一樣完美,她的心就怎麼也狠不下來了。

在“大富豪”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劉川挨打,他被一幫人打得鮮血直流。或許恰是這個男孩疼痛難忍的樣子,造就了那種完美,喚起了她的憐憫,喚起了她的情欲和愛心。

劉川開著車走遠了,他的麵孔隻有這樣短暫的一晃,這短暫的一晃在單鵑心裏喚起的不是仇恨,不是惡毒,不是報複的衝動,而是愛恨交加的無措茫然。

但是,當她在神路街電腦商場的門外看到另一個女人時,她的仇恨重新壓倒了一切。劉川和季文竹先是親親熱熱後又爭爭吵吵地買電腦的樣子,讓她怒火中燒!讓她不顧一切地立即要把這股仇恨發泄出來。她和小康一起,當著過來過往的路人,用刀尖狠狠地劃傷了劉川停在路邊的汽車。那汽車看上去那麼華麗漂亮,如同劉川的外表一樣光鮮無暇,刀尖劃過車身發出的嘶嘶聲悅耳動聽,就像割破劉川的皮膚一樣過癮。那感覺讓單鵑周身血液沸騰,但心裏同時也隱隱約約地,有一點針紮似的疼痛。

後來,她和小康一起,又有了第二次出手,第三次出手,搞得劉川不得安生,她也從中獲得了莫大的快慰,莫大的滿足。但滿足之後她所品味的,又是莫大的空虛,她到底得到了什麼?

盡管小康一再慫恿,但單鵑始終下不了決心,是將劉川除掉,還是卸他一條胳膊?還是給他破相,讓他永遠不能再帶女孩逛街,永遠沒有女孩再敢愛他?為了讓劉川破相他們專門買了硫酸水,然後開始尋找下手的機會。這天晚上他們跟蹤劉川到了醫院,他們完全有機會跟進去將硫酸潑在他的臉上,然後逃之夭夭,但在最後一刻單鵑再次改變了主意,她寧可卸他一條胳膊也不忍毀掉他的容貌。那張臉曾經讓她愛不釋手,曾經讓她夜不能眠!如果毀掉了這張美麗的麵孔,還不如索性取他命來!

於是,她把那瓶硫酸水全都倒在了那輛早已傷痕累累的沃爾沃上,並且無所畏懼地留下了那張字條。

第二天傍晚,暮靄深沉的時刻,她在大望釣魚場的無人之境,終於麵對麵地見到了劉川。

劉川是一個人來的。

劉川完全可以,也完全可能,帶警察過來捕捉他們,對此他們早有準備,所以他們選定這個道路四通八達的魚塘。這裏易於隱蔽,利於脫逃,明處視野開闊,暗處步步為營。他們商定,或者說,是單鵑向小康做出了保證,隻要劉川真的把警察帶來,那他們就判他死刑。

劉川沒帶警察,這讓小康有點失望,卻讓單鵑熱淚雙流。她說不清為什麼突然流淚,說不清這眼淚是因為恨還是因為愛,還是僅僅因為,劉川終究沒帶警察。

劉川一個人來了,他沒有責問他們這幾天的所作所為,也沒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甚至也沒有對過去的一切作出解釋,他來到這裏隻是想要表達他上次前往秦水的本意——他想幫她找個工作,還想資助她出來上學。他說她應當趁年輕多學些知識,哪怕僅僅是學會一門專長。小康打斷劉川的表白,說既然如此你帶錢來了嗎,你讓單鵑上學打算出多少錢?劉川說錢我今天沒帶,不過單鵑如果肯學我一定把錢備好,我先出兩萬塊錢吧,足夠一年的學費。小康冷笑說兩萬?我看你們家富得滿地流油,你住那麼氣派的房子開那麼氣派的車子,兩萬你也說得出口!劉川說我現在手上沒有現錢,兩萬我已經很盡力了。小康說那好,什麼時候交錢你講個日子。劉川說明天吧,明天還在這個地方,還是這個時間,明天我一定把錢帶來。

小康不再作聲,仿佛一切談好。劉川看看單鵑,說了聲“明天見。”然後轉身要走,不料單鵑突然開口,她用哭腔叫住了劉川。

“劉川!”

劉川站住。

單鵑的聲音因為抽泣而變得急促和斷續,也變得嘶啞,那種嘶啞道出了她內心痛極的哀鳴:“劉川,我不要錢,我要我爸爸!”

哀鳴憑空掠過,單鵑轉身跑開,她的身影被隨即籠罩過來的夜幕迅速收走,連回聲都未有片刻停留。

劉川剛剛回落下去的心跳,被這聲嘶鳴重新拉到喉頭。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追上單鵑,再做一番理性的規勸,也不知道該不該就此掉頭,朝另一個方向顧自走開。此時鎮定自若的似乎唯有小康,他望著單鵑跑遠的背影冷冷地笑笑,隨後轉臉衝劉川平靜說道:“明天這個時候,你拿錢來吧。先交兩萬!什麼時候你交滿五萬,咱們之間就算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