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底的一天下午,我蹲在一個街邊的小書攤兒上漫無目的地瞎翻。突然間,一本中譯本的《惜別》跳入眼簾!那一瞬間的激動,有如電流穿過身體。這本2006年剛出版的《惜別》,與1981年版的《斜陽》整整相隔了25年!在四分之一世紀之後,中國才有了第二部太宰治的作品,這對於過去不知道他的人,也許不算什麼,可對於一直渴望能讀到太宰治其他作品的我來說,那種驚喜和感動實在是難以言表。更何況,它又恰恰是我一直最好奇的《惜別》。
強烈的好奇與一睹為快的渴望,讓我坐在路邊就讀了起來。如同25年前第一次讀《斜陽》時一樣,太宰治再次以獨特的開頭緊緊地抓住了我。他以郊遊偶遇的方式安排魯迅登場,其實是要借魯迅之口,表達他自己對日本著名的風景區——仙台鬆島的景色的理解,這再次顯示出太宰治那獨特的品位和敏感的心靈。尤其在“返回鬆”這個細節上(遊客走到這顆鬆樹時,常會因為留戀鬆島美景而返回),太宰又流露出了他那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將一切體驗與享受都追求到極致。這就是太宰的文字,異常的精致細膩。
這樣一本文字極有品位的書,問世才一年多就淪落到街頭書攤兒打折出售,這就是我們的閱讀品味?難怪中譯本序言坦承:“出版此種書籍可能會賠錢。”明知賠錢還要出,這在當今社會實屬難得。為出好書而不計回報,這也算是一種奢侈態度吧。
不過,真要玩兒奢侈,首先自己品味要夠。作為出版社,至少對文字的品味要把握精準。《惜別》表麵寫的是魯迅,其實是在抒發太宰自己的內心,魯迅隻不過是個載體,太宰無非是借他來表達自己的好惡與個性。可以說,這本書非常的“太宰”,卻與魯迅並無多大關係,我們並不能從中獲得更多魯迅在日本時的史料,別忘了它是一本小說!但出版社卻把它放入了魯迅書係,這多少有些牛唇對不上馬嘴,既讓熟悉魯迅的讀者覺得此書內容並不充實,又讓日本文學尤其是昭和作家的愛好者們極有可能錯過它。文字品味的欠缺和對日本文學的生疏,導致了書的定位偏差,其銷售命運自然可想而知。
要說太宰寫作此書時,完全不為描寫魯迅,倒也不盡然,他其實是要以《惜別》來揣摩魯迅的日本觀。他是否真的揣摩到了,我不清楚,因為魯迅的對日觀點至今仍是個謎。但我卻從中揣摩到了藤野乃至日本知識階層的中國觀。說到這兒,還要感謝出版社對《惜別》的定位偏差。因為把它定位在“關於魯迅”上,書中附上了大量的珍貴照片。看著藤野嚴九郎臨別贈與魯迅的照片,如同見到了小時候住的大雜院裏鄰居三叔的親切麵龐。照片背麵是藤野為魯迅題寫的臨別贈言:“謹呈周君:惜別。”那地道的毛筆漢字,令我對老一輩日本知識分子的漢文化修養無比感慨,也終於理解了藤野為何一直對魯迅照顧有加。中日這兩個最相似也最了解彼此的民族,如今竟然關係至此!怎一聲太息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