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3 / 3)

她索性把另一個腿也跨過來,都伸在欄杆外。

現在她看到她自己的光腳,一雙秀麗的腳,踩在整個上海之上。下麵正在進行著舞宴、酒會,音樂仿佛響在耳邊,她站了起來,輕輕地踩著音樂的節拍,在石沿的邊上走了幾步。深淵的誘惑使她的舞步分外輕盈,她覺得心境很久沒有這樣愉快了,天寬地闊,可得個大解脫。

突然,她緊緊抓住欄杆,害怕地問自己:“大腳丫頭,沒出息的,你在可憐自己嗎?”

有人從頂樓的樓梯間看見筱月桂在欄杆外麵行走,慌張地奔回樓裏,叫起來:“筱老板跳樓!”

一群人氣喘籲籲奔了上來,飯店經理跑在頭裏,他慌張地四顧欄杆外,已經空無一人,他立即撲到欄杆上,看千仞直壁之下的上海馬路,下麵人頭攢動,好像是出事了。鮮紅的夕陽正從樓與樓的空隙,落進整座城市,光影燦燦,這群人看糊塗了。

再仔細一看,是人們擁在新都飯店門口,想往裏進,看新鮮。

飯店經理覺得奇怪,問剛才呼救的人是怎麼一回事?那人也說不出個名堂。經理趕快指揮手下人滿處尋找。“看看頂樓筱老板自己的套房!”

她的房間裏沒有人。

他們心急火燎地尋找,終於在樓下舞廳找到了筱月桂,她已經換了一件鑲滿閃閃銀片的白旗袍,乳尖高聳,腰肢細軟,正在朝宴會廳走。

在大廳裏,許多人圍著她,有中國人也有西方人,穿西服打領結的侍者送來了酒水。她手握一杯香檳,臉上紅撲撲的,神采飛揚,與十多年前走進禮查飯店讓全堂驚豔的筱小姐一樣,臉上怡然自得的神情如昔。那時候她一無所有,除了借錢做的一身旗袍,那時她一路受阻受苦,活得精彩;現在這整個上海都認識她,把她當做神話裏的人物,有錢有勢,才貌雙全。但其實她是一個沒有人能夠來愛的人,包括她心愛的女兒,心空空曠曠,再沒有火焰騰起,更沒有熱氣消停後的歸宿。

在那個隆重的剪彩宴會上,那些人輪流著與她敬酒,或幹杯。不斷有人恭敬地朝她跪下來,抱拳行禮。她手下的一群跟班、保鏢,包括三爺八爺等人,遠遠地在宴會廳一角忠心地站立著。侍者端著托盤,裏麵是小巧玲瓏的點心,樂隊的音樂突然從舒柔變得熱烈起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親愛的讀者,你已經不耐煩了。你想知道為什麼我能夠采訪到筱月桂本人,又是怎麼會變成她的親密朋友,讓她和我作如此詳談。

上海依然在,甚至那些建築依然在,到處可以遇到筱月桂那樣的女子!但是物是人非,蕭條異代不同時!人本身是最脆弱的,最容易消失的。

我幾次看到筱月桂的影子:有一次在福州路上,行走如燕,輕盈得令人羨慕,她是那種永遠不會變老的女人;有一次在南京路上,她閑散而逍遙,看著櫥窗,思考一番,然後掉頭而去。可不是:現在店裏好東西真是不多,噱頭不少,筱月桂那樣的女子最笑話噱頭,她是講究“實惠”的上海人,不喜歡虛火張致。至於“時尚”?她是創造時尚的人,她從不跟時尚走,自降身份。

又有一天,一直下著濃濃的春雨,整個上海罩在花香之中。她黑黑的眼睫毛整齊地垂著,注視著我手裏的她自己的手。她當然明白為何我看完後,啞然無語。那手紋寫得清清楚楚,她這一生裏命運線上分岐途,雖然手紋會隨著歲月變化,留不下來的,終是留不下來。

好了,我現在要終結這本書了,這些人物在1927年春天以後的命運:筱月桂辦成了多少實業?餘其揚究竟會不會跟她相伴終身,哪怕不需正式結婚?常荔荔有沒有去歐洲,成為一個莎學專家?母女是否團聚?這些事,每個上海人都知道;這些事,已經成為上海曆史的一部分,成為“上海”這個詞內涵的一部分,不需要我來告訴你。

不過,你依然想要知道我的職業秘密。或許你會說:明白了,女詩人本色而已。我在上海上大學時的確寫過詩,在校園外的咖啡館,有人看到過我買了一杯咖啡,坐了兩個小時,塗了四頁大膽的胡扯。柏拉圖三千年前就認定了詩人是最會撒謊的人,上海雖然離“理想國”還差一小步路,但是詩人幾乎一個不剩全部被放逐。我想我可以用一些虛構手法。可傳記的信實是我的第一原則,這樣寫或許不夠花哨。但我必須忠於我自己,忠於曆史。

我知道在結束這本書之前,我必須告訴你,我怎麼會見到筱月桂,怎麼會知道了她那麼多隱私,那麼多隱秘而不可告人的想法。

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就是在那個時刻,我見到了她。就是在那個時刻——那個我在前麵有意跳過沒有寫的時刻:

她走在一條冷清清的街上,她不明白往日夜裏喧嘩無比的街,怎麼變得就她一人似的。店鋪門外依然掛著旗幌,懸著彩燈,寫著一些女子好聽的名字,居然沒有人光顧。隻有那兩扇紅門裏熱鬧異常,歡聲笑語,好像常爺,甚至餘其揚也在裏麵。她聽見了新黛玉的聲音:“小月桂呀,快進來,礙手礙腳呆在門口幹什麼?”

常爺是死了,新黛玉也死了,裏麵那些人都是不在人世的人。可餘其揚呢,當然,他還活著,不過她在心裏已經為他舉行過葬禮了。她一直心裏都有他,從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未能抹去他的影子,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愛一個人,她犧牲掉自己也愛他。

她站在門口,不願意去推開門。她背對著門,靜了靜心,這才轉身朝裏看去。

她看見自己大著肚子,新黛玉讓她回到這兒來,好有個照應。果然她回來不久就臨產了。那個慘白的黃昏,接生婆往這兒趕來,焦急地跨進門。她已經在掙紮,身上汗和淚混合。接生婆在說:“使勁!用力!”

她痛極了,大喊救命!李玉秀芳都在身邊幫她。新黛玉在鳳求凰廳裏坐臥不安,突然她聽到一聲響亮的哭聲,“是個千金,恭喜。”

新黛玉聞聲趕來:“呀,常爺的女兒!”

筱月桂暈了過去,她感覺自己的靈魂離開榻床,朝回廊走去,下樓梯,推開一道大門。她像現在這麼站在這兒,覺得夜從未如此墨藍,最後一輪打更聲之後,這個城市的街上出現了行人和小販,還有女人們,做各種營生的女人們,一個兩個,更多的人,各種職業女人,甚至有像我這樣寫字的女人。她摸摸自己的臉,還是那麼嫩滑,那麼生動。她知道,她必須啟程了。她走出來,加入到我們之中,她知道我在等她。

2003年10月2011年11月11日年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