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2 / 3)

筱月桂用棉花沾上香樹的汁,擦洗新黛玉屍身,換上嶄新的白衣白鞋。這是個殘忍的春天。筱月桂覺得心悶得慌,去開窗,發現天邊真有閃電。“要下雨了!”她自言自語。筱月桂問秀芳,昨夜新黛玉說什麼話沒有?

秀芳想了想,說姆媽與她交待過,若一口氣上不來,希望能葬到老家鬆江。

筱月桂穿著喪服,頭巾上邊加了一條細細的麻線。她撫摸著麵前的棺木,淚水就是流不下來。新黛玉的心願一定是想葬在常力雄墳旁,不直接這麼說,是明白這一點不容易做到。

姆媽,難道你以為我會說不嗎?她麵朝棺木蹲了下來,輕輕地說。

幾個手下人把喪事皆辦得條理不亂,請來的祭師往新黛玉口裏右側放米,喊“一千石”,又往她口裏左側放米,喊“兩千石”,最後往她口裏中間放米,喊“三千石”。

師爺和三爺聞訊也來了。他們坐下來,說到新黛玉葬在何處時,師爺立即反對。說常力雄老家祠堂絕對不允許,隻要是常家祖墳之地,就絕不允許沾邊。他連連說:“這成何體統?不過是一個妓女!”筱月桂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如紙,半晌才說:“那麼把姆媽埋在常爺墳對麵的山丘上,還是可以的吧?”

她的話軟中帶硬,三爺看看她,不再作聲。師爺卻說:“陰宅比陽宅更要講究。常爺冥壽丁未,是震卦,如果壬相方向遇淫娼,大凶。這會壞了洪門風水―擋住鴻運,青幫會更得勢。”

“墳地已經買下了,”筱月桂站起來說,“那山丘上墳很多,還能算出每個人的二十四吉凶?你肯定裏麵沒有妓女?”“新黛玉不同。”師爺堅持說。“什麼不同?”筱月桂語氣開始咄咄逼人,“你說,什麼不同?”

一品樓門外有人坐在車裏,等得不耐煩,大聲地按喇叭。三爺不高興地朝外吼了一句:“催什麼,催命呀?”不過師爺站了起來,往外走去,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隻能在常爺墳的對麵,遙遙望著―連這都不允許!就因為跟常爺相好過一場。

筱月桂眼淚終於掉下來了,要不要在新黛玉的墳邊再買一塊地,做她自己的墳地呢?不然到時候,誰會像她今天那麼盡心?說不定她比不上新黛玉,連遙望的資格都沒有。

新都飯店位於三馬路上,是一幢高聳入雲的塔式摩天樓建築,是在上海市中心雨後春筍般出現的摩天樓中,完全由中方資本控製的最早幾幢之一。雖然還是請的德國建築師,承包的建築商卻是上海有名的榮記營造公司。

新都飯店是旅館娛樂與辦公室多用的樓房,筱月桂的公司有好幾間辦公室,但是她特地在可以俯視整個上海的頂樓,給自己保留了一套房。

開張儀式極為隆重,商政學各界中外人士紛紛前往祝賀,貴賓幾百人。

飯店經理對著滿堂的賓客大聲宣布:“恭請中國第一女實業家,聯合財團董事長,筱月桂女士,剪彩。”

正廳堂跨三層,上上下下人都在看,閃光燈嘩嘩照著,刺得人眼睛痛。筱月桂穿著貼身手繡絲緞旗袍,頸子上鑽石項鏈閃閃發光,神采奕奕。滿堂客人在評論筱月桂:

“真是國色天香啊!”

“又會唱戲又會做生意,不簡單。”

“都說上海黑社會的粗胚子就隻服她一個女人!”

“此等人物,恐怕也隻能出在上海!”

她剪開紅彩綢,滿堂都在鼓掌。紅綢並不對著大門,而是在一層二層之間的一個怪怪的鋼鐵怪物之前。

飯店經理高聲說:“這台自動樓梯,叫做‘平步青雲’,特地從德國定製,全世界還沒有幾架。”他按了一下電鈕,“轟隆”的一聲,鋼鐵怪物開始卷動,所有的人都嚇得往後一縮。他請客人步上自動樓梯,客人都猶豫不敢。這東西樣子太可怕,要把人卷進機器裏去似的。

筱月桂優雅地一點頭,說:“那麼我先上,該我的頭彩。”

飯店經理大聲喊好:“筱月桂,筱老板,中國‘平步青雲’第一人!”

筱月桂努力控製自己,臉上不露出任何膽怯之色,腳踩高跟皮鞋,她穩穩地踏了上去,在機器恐怖的軋軋聲中,冉冉上升。周圍發出一片驚歎,而她越升越高。

樂隊奏響音樂,酒會開始。不少人在自動樓梯前排起長隊,躍躍欲試,有出洋相左歪右斜的,有尖叫的,有跌倒的,更多的人最後一步不敢踏出,需要有人拉一把才不至於出事故。飯店經理和飯店人員都忙著照應。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這新鮮玩意兒吸引住的時候,筱月桂悄悄走到一邊,搭電梯一直升到最高層。她推開走廊的側門,走到屋頂上。

整個上海一覽無餘,這已經不再是洋場十裏,而是三百多萬人的遠東第一國際大都市,高樓大廈,像一層層山巒重重疊疊,中國這塊國土上從來沒有過這奇景。

而另一邊隔著浩浩渺渺的黃浦江,可以看到江對麵浦東那一帶,除了河邊的倉庫船廠,依然是田家阡陌。同樣陽光,照著完全不同時代的兩個國度,兩個國度都鋪展得無邊無垠,一直延伸到天邊,不見盡頭。

景色壯觀,似乎絲毫沒有使她動心,筱月桂如同在自言自語地說:“偌大一個上海,三四百萬人,我怎麼就沒有一個親人?”她不禁悲從中來。

她發現自己睡覺時手握得緊緊的,握著一個冰涼的懷表。經常是枕頭滑到身邊,如一個人陪伴她,一種非外人能知的落寞蝕空了她的內心,聽見裏麵狂風在呼嘯。就在她離開醫院的第二天,清晨電話把她弄醒,是餘其揚,他已把荔荔護送到黃山。一聽到他的聲音,她整個身體都繃緊了。

“我們再好好商量一次,好嗎?”他說。

她努力鎮定自己,不讓自己心軟。她再次拒絕,當電話那邊死寂一般的安靜回應在她耳邊,她才感覺那不過是做了一個夢而已,餘其揚是不會再回到她的身邊了,她和他之間彼此永久地失去了對方。

地平線移遠,她的目光退了回來,看樓下近處的層層屋頂,低矮的黑瓦民居,夾在西式的平頂之中。她的眼光越移越近,走到欄杆邊上,看下麵筆直千仞的穀底,是車水馬龍的街道和行人。這個活人的世界,永無疲倦地運動的人和車,東去西往不知忙碌著什麼。她看得著了迷,脫了鞋子襪子,一個腿跨過欄杆,騎在上海身上再次往下看。

樓下的馬路開始往更深處沉下去,猛地往下落。她開始出現幻覺,覺得深淵底下是另一個世界,那裏不再有她心頭的沉重和苦惱,那是她最早見到的上海,一個十五歲的少女,在川沙鄉下用力地抬著滑竿朝這兒趕來,在陸家嘴渡口,隔著黃浦江,無限神往地望著這兒。那些灰黑的瓦楞下,是她最早認識的歡樂,就是常爺與她在床上時那種飛出肉體的生命歡樂。荔荔,她最最親愛的女兒,她仿佛又聽見她來到這個世界時一聲聲清脆的啼哭,她緊緊地抱著還未清洗幹淨的荔荔,麵頰淌著淚水。我的孩子,你和我永遠都不會分開。但是尚在繈袍裏小荔荔被新黛玉抱走,不許她再見到,她被賣到幺二堂子。那時她不就死了嗎?她想女兒,想得頭發直掉,嘴唇生泡,夜不能眠,生不如死。她跑到一品樓,隻是為了隔著大門聽聽女兒的聲音,當然新黛玉不會把荔荔放在這兒養。從她知道女兒在教會學校的那天起,她的腳就止不住地朝那兒走,明知道見不到女兒,還是往那兒走,似乎靠近那個學校的地氣,就覺得有了安慰和生機。她的生命怎麼可能沒有荔荔呢?荔荔,媽媽,想你,非常非常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