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3 / 3)

“不能有悍妻。”餘其揚終於說了出來。他準備好了解釋,“你作為女人太厲害,本領太大。我當頭的是個要殺人動刀槍的幫派,雖然現在很少做到這種事,但手下的都非良善君子。家裏有個我服的人,我在外就無法威服別人。”

筱月桂淚水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你,你真沒良心,為了你,我承受了一切風險,舍得出錢財,舍得出性命,舍得出我的魂,你對得起我嗎?”她看起來有點神誌混亂,話說得歇斯底裏。

餘其揚抱住她,她一口咬著餘其揚的肩膀,大聲哭起來。“你不娶我,我也能殺了你,黃佩玉沒有娶我,我照樣把他殺了。”他把她放在床上,按住她,讓她鎮定下來。

“殺就殺吧。”餘其揚動情地說,他俯下身,吻著她臉上的淚水。

“怎麼?”筱月桂坐了起來,“你以為我不敢再殺一次?”

暗殺黃佩玉,是筱月桂一生所行最大的險事。其中的種種安排,一環環的圈套,其中的層層秘密,連他們自己現在都說不清楚。

盯在黃佩玉身邊監視他一舉一動的,當然是餘其揚。餘其揚的若幹死黨,也隻是叫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一個了解全局,隻是執行筱月桂交待的具體任務。

他們當時的境況,已經不允許猶豫:黃佩玉不會永遠養著筱月桂這個情婦,但是更不會允許他的手下人偷他的女人。記得餘其揚婚禮那晚,黃佩玉沒看見筱月桂出現,問了餘其揚一句:“喲,筱月桂怎麼沒來?”就這一句話,他的背心都汗濕了。

哪怕黃佩玉一直沒有懷疑,他們也已明白:當差永遠是當差,情婦永遠是情婦,沒出息永遠也沒出息。

那時他們還沒有執掌上海洪門的野心,也明白:一旦這個人消失,上海洪門換新山主,許多事情,就有開出新路的可能。不過所有的算計加起來,都不足以讓餘其揚冒這個大風險。他很猶豫:他看到過洪門處理內奸殺一儆百的殘忍,他不願意兩人落到這樣的處境,哪怕逃過法律,也難逃脫洪門的掌心。

筱月桂卻逼住他:黃佩玉是洪門第一大內奸,你們如果能把他淩遲處死,我就放棄這個計劃。

餘其揚無言以對。

她說這事沒有勝算,可能她與黃佩玉兩人都會死,但那樣也給常爺報了仇。餘其揚最後被感動了:這個小女子,比他更敢作敢為。他不知道折磨著筱月桂內心的巨大苦惱:是她當初的糊塗,讓常爺落入黃佩玉的陷阱。如果她不能讓黃佩玉死得更慘,她的內心會永遠不得安寧。

最後東昌鎮的炸藥,是筱月桂的設計,沒有別的辦法,能肯定殺死善於防範的黃佩玉。雖然帶絆繩的炸藥地雷,是餘其揚向潰敗時盧永祥部的軍需官購買,但他認為這太危險,遲遲不願同意。

筱月桂事先看好了那個樹樁可以掩護她自己,但是炸藥爆炸的一刹那,無人能算準可以全身而歸,那距離之近,足以證明綁匪是想同時滅掉兩人。

等到炸藥震波過後,原本是虛戴著眼罩的筱月桂,才在煙霧中迅速給自己扣上預先準備好的腳鐐,再把手銬背扣戴上。這很難,但是她從小手腳靈敏,事先又苦練了好多天。現場的一切情況證明,她實在是一無所知。哪怕樹樁救了她一命,也需要眼明身快,連久曆戰場的職業軍人都難以做到,不用說一個雙手被銬在背後腳被係住、完全無法動彈的女人。她的逃生純出於偶然,千分之一的可能。工部局那些福爾摩斯的徒弟,即使有人懷疑,也找不到任何證據。黃佩玉的幾個死黨,也一直找不到報血仇的人。

這樣可怕的秘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連我都無從猜測。我又如何想象那一切呢,根據是什麼?是筱月桂自己在這裏對餘其揚說的話:“我把黃佩玉殺了。”

還有比這更坦白的話嗎?

這下子被我抓住了把柄,筱月桂這才不得不對我承認了,但是依然語焉不詳,怕牽連更多的人,畢竟不是一兩個人能做下來的事。如果有人想查清這件上海洪門史上有名的凶案,或是黃佩玉的曾孫想報仇雪恨,我先聲明:我這本書寫的話做不得證據。他們還是應當請專業偵探,找到經得起法院審查的證據。

畢竟,筱月桂是戲子,哪怕綁架殺人,她也能演得活龍活現,讓黃佩玉都上當。

這件事上筱月桂的狠勁,不能說沒有給餘其揚留下一點兒畏懼,尤其是要把這個女人娶回家。餘其揚直覺不錯,家是躲也無法躲的地方。或許,他也敏感到了這個天下無雙的女人有掃帚星命。

在那個她一生都不肯多想一下的晚上,她一把推開他,把頭埋在枕頭裏。他耐心溫柔地摸著她的肩膀,過了一陣子,她卻抬起頭來,平靜地說:“是我太不像話,你沒有錯,我太過分了。”

餘其揚長歎一口氣,站起來,說我們都好好想想,很多事情,要靜下心才知道自己應當怎麼做。

他穿上西服,去浴室裏洗了個臉。這麼晚了,平時,他是絕對不會再離開筱月桂“回家”去,今天他那老婆根本不知道他已在上海,更不必回去。但是他覺得不能在這兒留下去。

他從浴室出來,走到床前,對筱月桂說:“那麼,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筱月桂沒有挽留,隻是趿上拖鞋,抓了件睡衣披在身上,陪他一起走到走廊上,兩人一起沉默地下樓梯。走到房門口時,她才說:

“你拆亂了我心裏的線頭。但我不相信有情人就不能終成眷屬!”

餘其揚沒有回答她這番好像是戲裏說的話,隻是看著她,伸出雙手,似乎有歉意地緊緊地擁抱她、親吻她後,一轉身拉開門便出去了。她站在原地沒動,木偶一般看見汽車發動亮著燈開走。

她站著,懊悔自己做急了,失態了。隻要餘其揚還愛她,她完全不必著急,慢慢地一步步來。他們之間的千山萬水,她能越過,他不能讓他離棄她,現在她要花好多倍的心思,來彌補這個錯誤了。

但是她非做到不可,她相信自己能做到——能冒殺一個洪門山主或愛一個洪門山主的全部風險。如同十二年前,對他的感情危險萬分,可就是那種危險的感覺,她反而明白了自己的心。

孤身麵對一片路燈半照的黑暗,淚水盈滿眼睛,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湧出。她演慣了別人失戀的苦情,現在輪到她自己,才知道那苦,完全無法扮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