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愚不知道白玉是因為他而死,也不知道,白玉是他的親妹妹,他不知道白玉是因為懷了他的孩子而自殺,他隻知道白玉莫名地死了,他甚至以為,白玉的死和他的挫折有關,是因為他的失敗導致了白玉的死。
他來這裏也是為了緬懷白玉。
崔浩說:“李愚,白玉死了!”
李愚說:“是,白玉死了!”
是啊,白玉就這樣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她沒有來由地來,命運安排她成了他們的同學——有什麼理由麼?他們要成為同學,如果要什麼理由,讓白玉選,她也許一定不會選擇做他們的同學,他們隻能帶給她無邊的黑和暗,她是崔浩的女友,成就了崔浩的事業,卻在和李愚的不倫之戀後,一個人吞食了那份永遠不能對外人說的苦果,奔向那去而無返之地。她一個人帶著那漆黑的秘密,去了那漆黑的地方。她那苦,是如此尖銳,比磨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尖刀的尖還要尖銳,以致於她隻能帶著它去那無返之地。
她的苦沒有誰知道,崔浩不知道,李愚不知道,隻有她的母親知道,她的母親卻要帶著這個秘密一直地生活下去,直到死去。她的母親,一個可憐的女人,認為白玉的死是她這個母親罪孽的最好見證,母親的罪孽報應在了女兒的身上,從此以後,她隻能在懺悔中度日。
崔浩道:“李副市長不在任上了?”
李愚道:“不在任上了!”
戴耘道:“你們知道白玉大廈的董事長現在是誰嗎?”
身後,保安大聲喊道:“我們董事長叫玉簫燕!”
崔浩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說完,幾個人都放聲大笑起來。
他們乘坐電梯來到白玉大廈頂層。
寒冷的天空一望無際,帶著滿身塵埃,八爪魚一樣向四麵八方延伸,在夜晚漫射的城市燈光中被汙染了的空氣像海水一樣漫過人群、街道、屋頂。一頂黑色的帽子,扣在上海的頭上,星星的光芒隻在上海人的想象和老一輩的傳說中存在。1990年代以後出身的上海人,沒有見過夜晚,那真正的布滿了星星的夜晚。這個離開了土地,高居於空氣和雲霧之中的地方,是他無數遍想象過的地方,然而,崔浩他依然看不見遠方,他看見的依然隻是被汙染了的空氣和在空氣中漂浮的幻影,和那些過去了的夜晚並無區別,隻是現在,他身邊已經沒有了白玉,沒有了琛保平和阿三,沒有了父親。
遠處的金貿大廈像石頭一樣僵硬地插在天空裏,它匕首一樣的身軀靜靜地佇立著,仿佛是在默哀,它腳下波動的江水帶著上遊的汙物,拍打著岸邊的石牆,把城市的喧嘩染上了濕濡的氣息。在城市的內裏,在它神秘的心髒,那裏依然在重複上演各種故事,死亡的故事,新生的故事,愛的故事,恨的故事。崔浩不一樣了,他從親曆者變成了一個旁觀者和見證者,任何力量都阻擋不了人們互相憎恨和迫害,當然任何力量也同樣阻擋不了人們從相互的傾紮中掙脫而出,走向愛和諒解的聖地,崔浩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東西,但是,失去讓他學會了解放自己,隻有從憎恨中掙脫的人,才是真正解放的人,崔浩看見了自己的解放。
北麵,大寧綠地,市政府的第一批禮花開始燃放,人們持久地歡呼,忘記了或者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後麵的生生死死,愛恨情仇。
樓下的保安晃著鑰匙在遠處逡巡,他有點兒不耐煩了。他不認得崔浩,他收了鄧超群的小費,偷偷放他們來頂樓看看,現在,他覺得應該趕這群人下去了。他大聲吆喝道:
“你們該下去了!”
此刻,讓我們透過空間的羈絆,讓我們透過心靈和肉體的羈絆,看看遠處,那昆侖山的山口,看一看在我們的故事中出現過的那個藏族小夥子,我們的藏族小夥子,他懷揣著新娘給他做的幹糧一個人來到上海,他要找白玉,把沒有用完的錢還給白玉,然後,他就可以回家和自己的新娘一起生活了,但是,他用光了路費,吃光了新娘做的幹糧,在他找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之後,在上海的街頭流浪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後,在他詢問了遇見的每一個人之後,他開始了徒步回那木錯的旅途,他走到唐古拉山口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竭了,他已經從一個少年走成了青年,又走成了中年,最後,他走到了自己的老年,到達唐古拉山口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年人了,他望著山下的迷霧,無力再移動自己的腳步,即使是半步,也不能了,在這白雪皚皚的冬天,終於,他在唐古拉山口停住了,永遠地停住了,他化成了雪,化成了冰,在風雪大作的夜晚的唐古拉山口,他呼喚著新娘的名字,化作了透明的冰雕,而在那木錯等待他歸來的新娘,也是在這個晚上,突然消失在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