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1 / 3)

當三個可憐的孩子被賜死之後。在他們的屍體被掩埋在洛陽城郊那荒涼的邙山上。至高無上的女皇突然又一道旨令,說她要離開洛陽。說她要穿越八百裏秦川。說她要回西都長安。

女皇仿佛是在匆匆忙忙地逃跑。就仿佛當年,她杖殺了王皇後和蕭淑妃後,要匆匆忙忙地從長安逃到洛陽一樣。她怕她的孫子孫女們的幽靈。她可能是已經覺出那些年輕的幽魂在追逐著她,纏繞著她了。

女皇的朝廷跟隨她傾巢而動。連同她的東宮太子李顯,她執意要把顯帶走,她決不留下太子監國。她的心很虛。因為她已經覺出了顯如果繼續留在洛陽,遲早有一天,他會積蓄力量反對她。她不願意顯和他兒女們的陰魂離得太近。她知道那是顯受不了的,也是太子妃受不了的,甚至是武三思也受不了的。她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們全都受不了了,他們一定會聯合起來造反的。推翻她。並殺了她的張氏兄弟。

不知道這個遷徙長安的主意是不是婉兒的。在滿朝文武看來,通常女皇晚年的主意都是婉兒的。因為後來能真正接近衰弱不堪的女皇的,除了張氏兄弟就隻有婉兒了。張氏兄弟沒有那麼高的智商,所以朝官們寧可相信,女皇晚年的仍然不失政治家風範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是婉兒一手策劃的。婉兒才是那個真正的女皇。而女皇在垂暮之年反而成為了婉兒的傀儡。

女皇從洛陽移駕長安一呆就是三年。

女皇的長安三年果然使她的權力得到了某種穩固,也使張氏兄弟得以在她身邊苟延殘喘。這時候女皇已經七十六歲了。但是她既不想交出她的權力,也不想離開她的二張。這就使朝中的空氣變得異常緊張了起來。

張氏兄弟盡管恃寵挾勢,身居要津,但是那種反對二張的勢力卻始終如暗流般在朝廷中湧動。不僅僅是李家乃至於武家的那些親屬們,就是朝臣們也對不斷擴張的張氏兄弟的勢力非常不滿。於是,他們在倒張有問題上同仇敵愾。他們幾乎不用商量就不約而同地站在了同一條陣線上。盡管他們之間還有著很深的芥蒂,甚至是那種不可調和的,你死我活的,但是,這所有的一切都被掩蓋在了反對張氏兄弟的統一戰線下。人世間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不同的利益便會產生不同的利益關係,而任何的陣線都不是一成不變的。而陣線的變動在某種意義也是利益的驅動。

長安三年使李武兩家果然遠離了那幾縷青春的幽魂。但那心中深刻的印痕卻是永遠不能抹去了,而且讓那個創傷的後遺症永遠像陰影一般地籠罩在這個憂怨的家庭中。

顯在這次親自下令殺死自己兒女的事件之後,那種打擊的沉重使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變得更加萎縮怯懦不堪重負。他不僅在朝廷上不敢再輕舉妄動,就是在家裏也變得愈加地沉默寡言,仿佛他就是這個家庭的罪人和凶手,而不是太子,更不會是未來的皇帝,總之不再有任何的權威。

而韋太子妃在這一深刻的打擊後變成了一個歇斯底裏的女人。因為被女皇和她的丈夫所奪走的,畢竟是她的親兒子,是她寄與無限希望的兒子。倘若他們一家仍在房陵流放,韋妃或許還不會對她唯一的兒子抱有那麼大的期望。然而畢竟,他們回來了,顯也被複立為太子了。而太於和天子僅隻一步之遙。以女皇的老邁年高,顯終有一天榮登王位就僅隻是個時間的問題了。於是太子妃的野心也就隨著顯的地位的變化而變得越來越大,從此她不僅寄希望於顯,因為顯可以讓她再度做皇後;她對兒子重潤也寄與了厚望。因為顯畢竟有過世的那一天,而一旦顯過世,繼承王位的就自然是長子重潤。而有了重潤做皇上,她就依然可作威作福,做那個能夠安度晚年的皇太後。

然而她的美夢被打碎了。

因為,就是這個承載著韋妃未來希望的兒子被殺死了。被他的祖母和父親,被王朝中最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太子殺死了。她的唯一的兒子。從此她不再有兒子了。就是顯當了皇帝,繼承王位的也不再是她生的兒子,而是別的什麼嬪妃所生的重俊和重茂了。這是多麼深邃的恐懼和悲哀。這是一個母親的多麼無望的傷痛。殺了她的兒於就等於是斷了她的後路,毀了她的所有的未來。於是韋妃哭。後來她欲哭無淚。一開始韋妃還抱怨李顯,她罵他打他撕扯他,她說李顯不是人,說人世間還沒有見過如此狼心狗肺的父親。甚至連禽獸也不如,禽獸還知道保護它們的幼仔,而顯卻親自把他的兒女們送上了斷頭台。後來當韋妃欲哭無淚,她也就不再理睬顯了。她蔑視顯。她認為顯根本就不是男人。她視這個軟弱窩囊的男人為糞土。她可以對顯直呼其名,吆五喝六。如此瘋狂的韋妃在東宮裏也就更加地頤指氣使,飛揚跋扈,不僅顯在她的麵前心虛氣短,顯的那些另外的嬪妃和她們所生的孩子們也是頭不敢抬,話不敢說。總之重潤的死使顯變成了一個罪人,使韋妃變成了一個悍婦。她可以隨意辱罵顯奚落顯,她甚至可以當著顯的麵任意同偶爾來訪的武三思調情,總之,她從此控製了顯。

是武延基被殺的這共同的利益,使武三思和顯在原先親家的關係中又親近了一層。本來他們是可以迅速結成統一聯盟的,但是在張氏兄弟勢力的嚴密監視下,他們交往起來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武三思當然是恨著張氏兄弟的。因為他們對女皇的壟斷使得他都很難再見到女皇。但是他的巴結的天性又使他不願得罪他們。何況聖上還活著,還視他們為寶物,更何況,在重潤事件中被殺的畢竟不是他的親兒子,所以他除了對他堂兄那一支血脈的衰亡而惋惜之外,也並不想因此而和那一對氣焰囂張的兄弟針鋒相對。而對顯家的不幸,他則是除了同情,還多少有一點幸災樂禍。畢竟,說到底顯還是他的敵人。是顯的歸來徹底破滅了他做太子的夢想,所以,從本質上,他對顯及其顯的一家是懷有仇恨的。而重潤的死在某種意義上就等於是顯的斷子絕孫,,因為武三思看清了韋妃的專橫跋扈,她身為太子妃,是絕不會讓別的女人的兒子繼承王位的。所以重潤死了,就等於是顯家不再後繼有人了。這對於武三思來說,無論如何是一件好事,因為,他又少了一個李姓的競爭者,或是少了一個李姓的敵人。他或者覺得,他正在占據李武之爭的那個優勢。他知道那場爭權奪勢的戰鬥還遠沒有結束。

總之,這個賜死重潤、蕙仙和武延基的震驚朝野的事件,多少還是打擊了女皇的不孝子孫們那日益囂張的氣焰。女皇自然也是要懲一儆百,她要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張氏兄弟是碰不得的。她的私生活是碰不得的。從此,朝上宮中的空氣果然變得緊張了起來,仿佛驟然之間什麼什麼都被張氏兄弟控製了起來。他們那種得意的樣子,好像也大有搶班奪權的野心。

如此,能接近女皇的婉兒就變得如此重要了。特別是對李、武兩家的那些後代們,婉兒是他們能與聖上溝通的唯一橋梁了。他們需要她。

於是,朝廷中的這種特殊的局勢,將婉兒推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位置上。這便也成為了婉兒生命中的又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在政治的舞台上,她恰好可以表演。她能夠尋找夥伴,她也能夠操縱萬事萬物。而婉兒所做的這一切,尤其是這一切的那左右天下的作用,其實皆因為撐持著婉兒表演的那個巨大的背景是女皇。畢竟女皇還活著。畢竟那個婉兒可以支配的傀儡還一息尚存。所以她還可以拉大旗作虎皮。她還可以利用那些向女皇邀寵的心理,將女皇的朝臣和子孫後代們牢牢地握在手中。她可以駕馭他們統治他們,她可以是他們的朋友也可以是他們的敵人。總之她可以隨心所欲,隻要聖上還活著。哪怕她已經動轉不能神態不清,但隻要她活著,她還是女皇,那天下就是婉兒的。

於是婉兒非常鄭重地麵對她的這個新時代。她想在這樣的局勢中,她首先要做的,就是選擇她的立場。她知道立場很重要。它將決定她的榮辱興衰。她還知道一個在政治的風雲變幻中不能找到自己合適的進退有據的立場的人,是一定不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於是婉兒尋找。她當然很快就看清李、武兩家正在暗自秘密聯合以抵抗張氏兄弟的征候。憑著婉兒的直覺,她相信占著上風的張氏力量盡管控製了朝廷,但隻能是暫時的。因為他們的勢力完全是建築在女皇的命若弦絲的奄奄一息的生命之上的。而一旦那生命的弦束斷了,他們就不再有所附麗,接下來的,便是他們即刻的土崩瓦解。婉兒當然不能如此短識地與十分脆弱的張氏兄弟沆瀣一氣。那也不是婉兒的風格。而在李、武之間,盡管他們已暗中結成同盟,其實也是暫時的,不牢固的。但是婉兒看得很清,王朝早晚是李家的。這還不單單是女皇下決心把顯接回來,而是因為複興李唐是天下的意願,是眾望所歸。婉兒便是在對這朝中局勢縝密地分析之後,才獲得了她的立場的。她知道她首先需要選擇的戰略夥伴,就該是那個李顯。因為在這個偌大的皇室中,最有可能握有未來的王朝的,就是這個懦弱無能的顯了。她當然不能因一時的短見而拋棄顯。特別是當他痛苦,當他被聖上拋棄,當他被韋妃羞辱的時刻。她似乎更應當關心顯,更應當給他一個朋友的安慰,甚至是一個女人的柔情。因為她堅信,遲早天下是李顯的。

如此,婉兒便常常到政務殿中顯執事的地方去看望他。他們有時默默無語,就那麼枯坐著,良久。那是他們日久天長的默契,特別是因為下令擬詔誅殺重潤他們的那個夜晚是他們共同度過的。所以他們是共同的凶手,他們是需要共同承擔罪責的。他們從不相互推諉,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關於罪惡的心靈經曆。他們誰都知道那個賜死的決定是怎樣做出的,他們隻記得在那一晚,他們痛哭,然後到了清晨,就有了婉兒當著聖上,當著滿朝文武宣讀的那道太子的旨令。那被聖上敕許的死亡。他們在那個夜晚手足無措。他們就仿佛是處在刀鋒之上,那個夜晚從四壁刺進來的都是尖利的長劍,直刺他們的心窩。那是他們不得不做出的殘酷的滅絕人性道德淪喪的決定。怎麼都是死。那是聖上交給他們兩個的難題。是聖上把他們兩個捆綁在懸崖邊或是烈火前。聖上就是這樣考驗他們的忠心的。用他們親人的生命和他們自己的生死存亡。怎樣殘酷的尺度。不,沒有尺度,有的隻是殘暴。不論他們中間的哪一個都將在劫難逃。或者婉兒,或者李顯,他們中的無論誰做出了違抗聖上的選擇,都將遭遇滅頂之災,而順從者也終將被千古罪人的重負所累,永世不得翻身。所以在那一刻他們隻能是一個人。他們一道犯罪,一道承受,他們知道在犯罪的時候隻有相伴才會獲得勇氣。他們緊抱著。他們彼此安慰。他們說我們已別無選擇,不是那些已經必死無疑的孩子們死,就是我們死;而我們的死,又不能挽救那些孩子們不知深淺的生命。於是他們相互鼓舞著做出了選擇。他們找出了成千上萬個他們不得不做出這種選擇的理由,他們說,我們已仁至義盡無能為力了。然後他們兩個人共同做出了那個被世人、親人和曆史所不恥的決定,並由此,他們相互領略了對方靈魂中的那一份醜惡和肮髒。他們從此便也窺到了對方的破碎和不安。就這樣,他們共同走過一段罪惡路。是這一段路使他們倏然親近了起來,因為他們都知道那個最終的決定是怎樣地來之不易。要經過怎樣的靈魂的掙紮和鞭笞。他們共同經曆了那些,於是他們才有了眼下的這種共同的罪惡感,以及關於罪惡感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