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畢竟武三思是她的男人,但是畢竟是很多年來她和武三思夜夜在一起。婉兒真的大度到她麵對自己的男人與別的女人調情時也心靜如水嗎?不,婉兒不能。婉兒也是女人。她退出來是因為她實在不再能忍受與她有著肌膚之親的男人在主動取悅於別的女人。那個風騷的愚蠢的白癡一樣的鄉下女人。婉兒恨她。恨不能跑回去把她撕成碎片。婉兒是直到這時才真正意識到她是在引狼人室。她想她為了武三思,為了自己,為了他們能活下去而做的這種選擇可能錯了。她或許不該這樣把武三思真的送給韋妃,她為此所付出的代價將是慘痛的。
婉兒真的去看了安樂公主。
婉兒在去看安樂公主的時候,心情很不好。
但是她還是要去看看安樂公主,因為她已經開始喜歡這個可憐的從遠方回來的小姑娘了。她想不管安樂公主自己是不是覺得,但是她是在為整個天下結婚,她是在背負著整個朝廷對她這次婚姻的寄托。所以婉兒要去看她。她要最後叮囑她婚典中所需注意的事項,她要最後檢查一下公主明早要穿戴的那結婚的禮服和各種佩飾。她覺得這個可憐的女孩是需要去關心去愛護的,所以她要來看她,她要幫助她在明天的那個婚禮上能從容自如。
婉兒在走進安樂公主的房間前本來很難過,但是她推開門就赫然看見了那個質樸自然的女孩正獨自站在窗前流淚。她仿佛是在被婚前的最後一抹斜陽照著。她不停地流著眼淚。她流淚時也是那麼美麗動人的。
安樂公主的眼淚讓婉兒頓時忘卻了自己的苦痛。連婉兒自己都不能解釋這是為什麼,她怎麼會突然就覺得自己的感情微不足道了。她馬上走過去,不由自主地將安樂公主摟在了懷中,她用手輕輕拍著安樂公主的背,輕輕地哄著她,說孩子,怎麼啦?別哭,真的別哭……
安樂公主便靠在了婉兒懷中,她哭得反而更厲害了。那種抽泣就仿佛是遭遇了人生的什麼大災難,直到她終於不再哭了,才委屈地對婉兒說,為什麼偏要讓我結婚?為什麼?
那時候婉兒和安樂公主已很熟悉了。就是為了這場婚姻,她們會時常在一起。安樂公主盡管是韋妃所生,她也很愛她的母親,但是自從返回都城,她就越來越看不起母親了。她覺得母親粗俗無知,那麼沒有教養,甚至不能和婉兒這樣的宮中侍女相比,更不要說和她的姑母太平公主平起平坐了。於是聰明的安樂公主選擇了婉兒做她的朋友。她當然看出了婉兒在這宮中的地位,但同時這個在窮鄉僻壤的王府中長大的女孩也真的崇拜婉兒,甚至視婉兒為她的楷模。她覺得婉兒太智慧了,也太優雅了。她覺得在她的人生的開始,婉兒的出現之於她實在是太重要了。她還從來沒有在她的生活中看到過如此令她驚異令她迷惑令她崇拜的女人。當然她也崇拜她的女皇祖母。但祖母離她太遠了,祖母太高高在上難以接近了,而婉兒就在她的身邊,就在她的近前實實在在地關心著她並且幫助著她。她已經向婉兒學到了很多。她覺得婉兒是她所能接觸到的最優秀的女人了。她差不多是從一見到婉兒,從第一眼,她就對這個充滿了神秘色彩的女人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迷戀,她覺得婉兒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在吸引著她。
而婉兒沒有女兒。婉兒到了有女兒的年齡她卻沒有女兒。但是那母親的情懷婉兒是有的。特別是在她不斷探望李旦的那五個小皇子時,她就開始對那些正在成長的男孩子們有了一種母性的依戀。所以她才會常常地去看他們。所以在她和他們分別時才會有那種難舍難分又牽腸掛肚的感覺。而如今安樂公主向她走來。她不僅把她迷戀的目光朝向她,並且把她渴望友愛的手臂伸向她。她是那麼真誠那麼純潔,她對婉兒的那種感情簡直讓婉兒受寵若驚。就仿佛是最初被男人愛著。那是她從未體驗過的一種感覺,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會被一個小姑娘那麼真實地愛著,迷戀著。一開始婉兒甚至以為這是那個美麗的小女孩的惡作劇。但是久而久之她才發現,安樂公主對她的感情是認真的,很讓她感動,而如今朝中讓她感動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幾乎沒有,於是她便也相應地有距離地認真對待這個女孩子了。
所以,安樂公主的痛苦,就能讓婉兒把她自己的痛苦置之度外了。有什麼能比一個純潔的小姑娘的痛苦更令人痛心的嗎?
婉兒說,裹兒,你別再哭了,你當然應該結婚,因為你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這是喜事,幹嗎還要哭呢?
可是我並不喜歡武祟訓,幹嗎非要我嫁他呢?
祟訓有什麼不好嗎?他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不論他的家庭怎麼樣,但崇訓是老實厚道的,結婚後他一定會對你好。
但是我就是不喜歡他。我不想和他結婚了。我知道那婚姻不是我的,而是祖母的,朝廷的,幹嗎非要我和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裹兒,看著我,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武延秀?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到默啜和親已經很久了,你難道還沒忘記他?
婉兒,記得你第一次把我帶到崇訓身邊的情形嗎?就在認識崇訓的那一刻,我也就認識了他的那個堂兄武延秀。在黑暗中延秀的目光就像針一樣刺穿了我的心,從此我就再也忘不了他。我每每要求你把我帶到崇訓家,其實都是和延秀約好了一塊兒玩兒的。有好幾次,他在桌子下麵抓住了我的手,後來,他就總是趁我身邊沒有人的時候走過來對我說他愛我。記得嗎,有一次我要你不要等我了,崇訓也說他會送我回宮的。那一次聚會就是為了給延秀送別。他們喝酒。喝了好多。延秀哭了,祟訓也哭了。他們告別,延秀說此去突厥,遠在天邊,咱們兄弟就生死兩茫茫了。後來崇訓喝多了,是延秀把我送回宮的。
你們在宮牆外站了很久。
你全都看見啦?
我怎麼能放心讓你自己回家呢?
你看見他親我了嗎?
婉兒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來阻止他?
我想,那該是你們自己的秘密。
是的,他哭著,拉著我的手。他說他愛我,說他真舍不得離開我。他還說朝命不能違。他本來是懷著為國捐軀的神聖使命和雄心壯誌準備上路的。他不怕離開家。也不怕麵對突厥的默啜可汗。他想他總得為聖上做點什麼,哪怕遙遠,哪怕從此獨自流落在那大漠孤煙的漫漫戈壁,隻要突厥再不犯邊。他說他是抱定了去國的決心的。那是因為那時候生活中沒有你。他說你來了我就不想走了。我甚至害怕了,怕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你。延秀就那樣哭著,抓著我的手。他要我等著他,說我是他這一生一世的唯一的愛。他就是這輩子不能娶我,做了鬼也要把我抓走。後來,他就抱住了我,親了我。他說他親了我,我就是他的人了,我就等於是和他結婚了。他還說我要是不等他也要記著他。他說他無論在哪兒,無論生死,都將和我在一起,哪怕他變成了沙漠中的陰魂,也會穿過千山萬水來到我身邊,日日夜夜地糾纏我。延秀說著那些的時候是那麼可憐,我也就答應了他一定會等著他。可是,為什麼我偏要結婚呢?那麼延秀怎麼辦?
不,裹兒,你並沒有答應他,你隻是答應了聖上,就像是他答應了聖上一樣。他最終不還是走了嗎?
是的,他是走了。我以為我已經忘了他了。而且我就要接受崇訓了。可是昨晚我又夢見了他,他還是在說著這些話,他說我答應了他要等著他。婉兒,我可能是真的愛上了這個武延秀。他走時我其實並不怎麼悲傷,但是從此就再也不能忘記他。有時候我就快忘記他了,他就會突然來到我的夢中讓我想念他。我想著他的時候就睡不著覺。現在我要結婚了,他要是發現了我沒有等他怎麼辦?他要是真變成幽魂日夜追著我怎麼辦?
不,不會的,孩子。這麼久了,延秀一直被默啜可汗囚禁著,他們不會放他回來的。
可是我真的很想他。
是的裹兒我理解你。我知道想念一個人是怎樣的。你可能會想一輩子,但是你卻不能為了這想念而什麼也不做。人生還有很多的事情。崇訓也是好孩子。畢竟,這對你的祖母,對你的父母都是一場非常重要的婚姻。
可是我為什麼要為他們而結婚?為什麼要為他們而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不,這不是我的婚姻而是他們的。
裹兒,這怎麼不是你的婚姻呢?裹兒你還小,還不知道這婚姻給你帶來的將會是什麼,更不知道這宮廷裏朝廷上又是怎樣的險惡。真的很重要。遲早你會明白的。
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婚姻很重要。所有的人都要求我去替他們做這件事。他們要我作出犧牲,又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他們都希望從我的犧牲中獲得好處,卻沒有一個人來問問我的感覺是怎樣的。
裹兒我知道你很委屈。
婉兒你知道從此和一個你不愛的男人日夜生活在一起會怎樣嗎?我很怕。真的很怕……
好了好孩子別哭了。也許未來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可怕呢?
婉兒重新抱緊了倒在她懷中盡情哭泣的安樂公主。她安慰她,告訴她這人世間本來就是殘破的,沒有盡善盡美。而更多的是苦痛,是不能和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是的,是不能和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婉兒這樣為安樂公主講著這永恒的道理,但是她突然意識到的是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起竟變得如此麻木了。是安樂公主的悲傷才讓她陡然想起那早已經逝去了的章懷太子李賢。她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賢在她的意識中竟也變得遙遠。她曾經發誓將永遠不忘他的。可是她為什麼直到裹兒悲傷的時候才想到了她自己的悲傷?無論如何賢是她生命中的男人。也是她唯一深愛的男人,唯一終生不應該忘懷的。然而她竟然忘了賢,竟然讓賢在她的生活中灰飛煙滅?她真的就變成了一個冷酷麻木的女人了嗎?真的就不肯在心中為那個已經逝去的賢留下一個永恒的空間嗎?
婉兒安慰著安樂公主卻知道自己正在變成一個冷若冰霜的人。她對安樂公主講的那些道理其實也是講給她自己的。但是婉兒深知她既救不了安樂,也救不了她自己。她們這些女人就是在這人生的軌道上不斷地下滑著,一直滑到人性的穀底。那時候她們可能才能成為那種真正堅強的女人。她們不再會哭,也不再心痛,而投向人世的,隻有硬的心,隻有冷的眼了。
婉兒從安樂公主的庭院出來已經是很深的黃昏了。她一直在陪著她,陪著那個可憐的小姑娘。她想安樂公主正在變成另一女人,就像她自己。她還想大概人生就是這樣,永遠不可能有真正的完美,而她們就是在這不完美中改變著。
婉兒這樣想著路過了太子妃的庭院。她想她該向太子妃告別,否則會失禮。然而更讓她想不到的是,武三思竟依然坐在那裏和韋妃談笑風生,他們甚至都沒注意到婉兒的到來。直到婉兒說她要告辭了,武三思才站起身,說他也要告辭了。
於是武三思和婉兒一道離開了東宮。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在兩麵是青磚高牆的長長的甬道上。婉兒沉默不語,獨自向前走著。
你到底要去哪兒?武三思擋住了婉兒。
回政務殿。婉兒冷淡地說。
這麼晚了,去那兒幹嗎?
去見太子。
晚上去見太子?
你不是連陛下也不覲見,就為了白天能來東宮嗎?
不是你要我和她勾搭的嗎?
可我也沒叫你連陛下也不見呀。
她要我來我能不來嗎?你不是不讓我得罪她嗎?
然後她就把她那個流淚的女兒扔在一邊,她根本就不管安樂公主是怎樣地害怕這場婚姻。她隻顧和新情人調情,她甚至不願意去看一眼明天就要出嫁的女兒。你們,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得了吧,婉兒,那真的不過是逢場作戲。又是在你的親自指揮下。你不是說這關係到我們的生死存亡嗎?來吧,別回什麼政務殿,跟我回我們的文史館吧,那才是我們真正該去的地方。
武三思說著來抓婉兒的手。
婉兒躲過了武三思,她說你還要幹什麼,你難道真不知道你兒子明天要結婚嗎?我真的要去政務殿,讓我去。我陪了安樂公主一天,陛下那邊還有好多事等著我去做呢。
你就真的那麼忙?你把你自己當成誰了?王朝姓李還是姓武都和你沒關係。
但和陛下有關係,我是在為陛下工作。
可是據我所知現在政務殿處理朝政的已經不是陛下了,你是幫助太子工作吧?太子和太子妃都是一樣的。你我殊途同歸,你走吧。武大人。我自己的事會自己處置的。
婉兒果然徑自回到了政務殿。她知道她確實有一些奏折需要整理。她並沒有想去見太子。但是她在路過太子房間時,卻看見裏邊的燈還亮著。婉兒在太子虛掩的門前稍稍遲疑了一下。但是她還是立刻離開了。然而她沒有走上幾步,就聽到了顯在喊她,顯說,婉兒,我一直在等你。
殿下,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回去。
我一直在等你。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
我知道為了明天的事,你是一定會和我談談的。
哦,是啊,我今天整整一天在東宮。
她們都在忙明天的事。
可是殿下為什麼不回去呢?
裹兒出嫁,我覺得心裏很難過。
裹兒其實也很難過。她覺得沒有人關心她。殿下為什麼不去和裹兒談談呢?她很愛殿下。
不,你不知道,她不過是在可憐我。
不會,是殿下給她帶來了皇宮的生活。她隻是,有點害怕這婚姻。
我知道你會陪她的。連我都不知道這個婚姻對我來說是禍還是福。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不遺餘力地撮合這婚姻?是為了那個武三思嗎?
殿下你知道這是聖上的意思。如果殿下沒有別的事,婉兒就告辭了,明天還有他們的婚禮呢?
你能陪裹兒為什麼就不能陪暗我?
顯走向婉兒。他的影子壓過來,他把婉兒逼到了牆角,他問她,為什麼要跟那個武三思在一起?你的事我全都聽說下。那個武三思不配你,你怎麼能和那種人上床?婉兒我一直都敬佩你。如果你是二哥的,那我將畢生尊重你的選擇。可那個武三思是什麼人?你怎麼會弄到和那種男人在一起?你不知道他卑鄙嗎?聽到這些讓我很傷心。答應我離開他吧,否則滿朝文武都會看不起你,也辱沒了你自己和你的家族。
婉兒看著滿臉傷痛的李顯。
後來她終於擺脫了他,她大聲說,幹嗎還要提李賢。你不知道嗎,賢死了,永遠死了,他什麼都再不能給我。
可是我能給你。我會比那個武三思給你的更多,我會給你一切的。
可是十四年來你又在哪兒?你也才剛剛回來,你怎麼知道這朝中是怎樣地動蕩和險惡?聖上的心瞬息萬變,你就能保證你能繼承王位嗎?還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怎樣生存或者跟誰在一起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會對我自己的選擇負責的。謝謝殿下的提醒,婉兒告辭了。
婉兒離開了太子顯。
婉兒離開的時候心裏很快慰。因為她從顯的妒恨中,知道了顯對她的態度。她知道顯依然非常喜歡她。她甚至相信,顯是為了她才從流放之地回來的。她知道她就是顯的信念和夢想。顯是不會輕易放棄他少年時對婉兒的夢想的。如若有一天顯真的做了皇帝,婉兒相信他會恪守今天的諾言,給予婉兒一切的。那麼婉兒還企望什麼呢?
婉兒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真的很得意。她想她是幸運的,因為她是女人。她擁有著女人的身體和她曾經的美貌,就比那些朝中的男人們憑空多了一重生存與戰鬥的手段。或許不在宦海中遊泳的女人永遠也無法理解女人的身體對政治有多重要。她們身為女人,而她們又身處政治的急流中,唯此女人的身體的優勢才能充分顯現出來。將身體加入進去,那所有的爭權奪勢和所有的陰謀詭計中。女人的身體在其中攪動著,世界便被改變了。那是那些男性的政客們所沒有的,但是婉兒有。她可以用她女性的身體牽製住顯和武三思,她可以用他們對她的愛去換取她生存的穩定,和政治上的地位。她的身體是除了她的智慧之外的另一重武器。她可以用來襲擊別人,也可以用來保護她自己不受到傷害。也許在女皇那裏,婉兒的身體並不重要,她是用她的智謀和忠誠同女皇交易的;但是在武三思,乃至於顯這裏,身體便成了第一性的。
婉兒要利用她的身體,就像聖上一樣,當年武曌不就是在用她的身體和那些有權勢的男人的交換中,才最終走上這至高無上的皇位嗎?身體多重要。特別是對於那些貪婪的有著政治野心的女人。而婉兒也許遠沒有武皇帝那樣的野心和對權力的無限欲望,但是她要生存,她也就一定要學會利用她的身體。婉兒正在慢慢學會這一點。而恰好她的身體又是那麼美,那麼被男人所欣賞所需要。於是婉兒便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她的身體也加入了進去,加入到了男人們的爭權奪勢中,加入到了她為自身的生存而進行的不懈的努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