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2)(3 / 3)

賢從婉兒的手中奪過了那兩本書。他奪過來後,轉身就把它們扔進了那個正在燃燒著的火盆中。火勢因了那《少陽正範》和《孝子傳》而熊熊燃了起來。那是種怎樣熱烈的燃燒,燒著“正範”和“道德”。火於是發出呼呼的聲音。那是歡呼,那是洗禮。

然後李賢放了婉兒。他說好吧,就如實稟報你的主子,說太子和戶奴鬼混,還燒了皇後的一片苦心。

婉兒看著太子。她流著眼淚問太子,你真不把你的生命當回事嗎?讓他走。讓那個讓人惡心的男人離開你。別這樣過日子。別把你自己的生命當兒戲,太子,婉兒求你了。

婉兒說著竟跪了下來。她聲淚俱下,她說太子不是在乎婉兒嗎?那就不能聽婉兒的哪怕一句忠告嗎?婉兒是愛慕太子的。隻要太子讓那個戶奴走,婉兒情願以死相報。

你真的願意為我而死?那麼除了死你還能給我什麼?

婉兒連死都在所不惜……

那麼好吧。趙道生,你出去。我倒要看看這個奴婢她願意給我什麼?

接下來的那一幕便是婉兒自己也看不到的了。如急風暴雨一般,她仿佛被蒙上了眼睛,被按倒在一個不停搖蕩的木船上。婉兒的衣服被撕爛。她幾乎赤身裸體地和另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在一起。她被強暴著撞擊著淩辱著。那是她從不曾有過的同男人在一起的這樣的經曆。她身體所承受的那所有的暴行令她眩暈。她緊閉著雙眼,任人宰割。那深入骨髓的疼痛。還有那無法抑製的激情。在美與刺痛之間的,是婉兒油然而生的那溫暖的愛意。她扭動著呻吟著。她無處可藏可躲她想逃走卻又瘋狂地眷戀著讓她傷痛的這一切。她的那麼青春的身體。她的由嘴唇由乳房而傳導至全身的那麼深邃的感動。她想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不顧一切,她寧可在這樣的時刻就死,就死在這個男人的懷抱中。

然而,又像從前。

突然地,太子從她的身體中遊離了出去。他站起身。離開了她,並把她的被撕爛的衣服扔給了她,,婉兒一如陷在了一個空洞的虛妄中。她甚至依然在喘息著,她身體中的那一份亢奮還依然在她的神經中傳導著。

婉兒又一次不知道她在經曆著什麼。她怔怔地看著躲得遠遠的那個男人。

賢把衣服扔給婉兒。他說快點,你快穿上。走。離開這裏。離開東宮。這裏早已是墳墓。所有的人都在醉生夢死地等待著那個終局。可是你不一樣。你是好女孩。誰都可以毀滅,但是你不可以。走吧走吧。別讓我再看到你。也不要再卷進我們母於間的這勢不兩立的爭鬥中了。我已經不抱幻想。我決心抵抗到底。而你不該也拖進來,也如我般死於她的刀下。不。你已經夠不幸的了。離開吧。離開這是非之地。離開我。你是無辜的。無辜者尚且如此,何況我們這些深懷罪孽的人。走吧。

婉兒離開。帶著滿身滿心的傷痛。又是一場夢。夢醒之後,婉兒的頭發很零亂。

在皇後的政務殿。皇後得知婉兒回來,卻並沒有停下手中的事情來問她什麼。她隻是說你回來了。她隻是抬起頭看了婉兒一眼就把她丟在了一邊。她也許根本就不知道婉兒的心中是怎樣的思緒翻轉。她想將她所看到的關於太子的一切,一切的惡心都嘔吐出去,她不想從此在她的心中裝著那些肮髒和下流。

婉兒有點心不在焉地做著皇後要她做的事。有些事她總是做錯,做錯之後是皇後嚴厲的目光。婉兒不知道皇後為什麼對太子的事絕口不提。婉兒惶惑著。直到皇後要離開政務殿,婉兒才鼓起勇氣,走向皇後。她想說關於太子,她想說她已經把《少陽正範》和《孝子傳》交給了太子。可是婉兒還什麼都沒有說,她就已經是眼淚汪汪、泣不成聲了。

皇後的臉色依然很嚴峻。她不管婉兒是怎樣地心緒不寧,她突然問,怎麼會去得那麼久?是太子不肯見你?

不,不是。婉兒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為太子辯解。

那麼是你有意耽擱了,你不知道這裏很忙嗎?

奴婢不是有意耽擱的。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東宮的庭院中站了很久。下著雪。他那是有意在折磨你。但是,婉兒,你知道嗎?那其實並不是在折磨你,那是他在蔑視我。

不,不,殿下,太子不是那個意思。

他是什麼意思我還不知道嗎?然後,你在他的寢殿見到了什麼?

婉兒睜大眼腈望著皇後。她簡直不敢相信東宮裏竟遍布著皇後那麼多的耳目。婉兒這才第一次領教了什麼叫隔牆有耳。她驟然之間非常害怕,她不知皇後的耳目還看到了什麼……

然後皇後很平靜地問婉兒,在那裏你是不是看到了太子的一個戶奴?

不不,奴婢沒看見什麼,奴婢隻是把殿下送給太子的書交給了太子。

你不必為他遮掩。他玩戶奴在宮裏已是盡人皆知了。也許隻有你不知道。今天你也看見了。他就是想讓我們這些愛他的人,看到他是怎樣地下流無恥,不可救藥。他就是要用他的這些醜惡來傷我的心。我太了解太子了。現在這朝廷上下、皇室內外,唯有一人不知太子的邪惡,那就是聖上。唯有聖上被蒙在鼓裏,不知道他如此器重的兒子是怎樣和他一樣,也病人了膏盲。隻不過聖上是病在身上,而太子是病在腦子上。他想得太多,也太複雜了。以至於他不願做一個像樣的太子。幸好沒有人把賢的劣跡惡習稟報聖上。那會把聖上氣死的。所以你不必為太子遮掩。他的羞是遮不住的,他已窮途末路。告訴我,他見到那兩本書後都說了些什麼?他是不是又在罵我?是的,你不用說我就知道太子的臉上是怎樣一種輕蔑嫌惡的神情。婉兒,你說,太子還有希望嗎?而我辛辛苦苦操持的這大唐社稷,敢交給這樣一個荒淫無度而又不思進取的太子嗎?

武皇後語重心長。說到傷心處不禁落下淚來。

婉兒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皇後。但是她知道太子的墮落確實讓皇後傷心絕望。到了此刻,連婉兒自己都無法說清是否能把社稷交給那個自暴自棄的東宮儲君。她也很難過,也很無望,在皇後的眼淚和悲傷中,婉兒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滿心傷痛。她便也真的哭了起來。她不知該對垂淚的皇後說什麼,怎麼說。她理解皇後,理解一個母親對不爭氣的兒子的那份失望的心情。婉兒不停地哭著。她不想在皇後麵前再隱藏什麼。她不想把那一切因太子而生的痛苦和鬱悶再憋在心裏了。她想她和皇後是彼此理解的,她們是同病相憐,是同樣的痛心疾首。婉兒哭著,她驟然覺得在她和皇後之間又有一重新的關係。那是超越於主仆的,是那種很親近的彼此相知、肝膽相照的關係。

也許婉兒同武皇後確乎是有著一種神秘的能夠相互感應的關係。因為當婉兒想著她們之間的這一份知己的時候,武皇後也伸出手把婉兒攬在了她的懷中,她輕輕地拍著婉兒抽泣不已的肩背,輕聲地對她說,好了,孩子,別哭了。她讓婉兒的頭靠在她已經有點幹癟的胸前。她說,我知道你很痛苦。太子讓你失望了是吧?你覺得你的心被他弄碎了,你本來把他當作神一樣的男人來崇拜的。賢確乎是個好孩子。多年來聖上如此地看重他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是不知道他突然被什麼蒙住了眼睛,他從此就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背叛我反抗我。他為什麼要這樣?我不是他的敵人是他的母親。然後他就像這樣開始糟蹋和毀滅他自己。他就是這樣毀滅給我看的,讓所有愛他的人傷心,這就是他背叛我反抗我的方式。唯一的方式。燒了他自己的生命的船。

皇後感慨萬端。她可能覺得她的滿肚子苦水也沒有人可以訴說,而唯一,麵對著她女兒一樣的這個小小的宮廷侍女,皇後竟然有了一種想要傾訴的欲望。她把婉兒輕輕地摟在胸前。她說婉兒,讓我告訴你——段我所經曆的往事。已經幾十年過去,卻仿佛就在眼前。是賢兒。是賢兒使我經曆過的那段痛苦的往事曆曆在目。那時候我還剛剛進宮。是先皇李世民選進來的宮女。那是第一次,我走進先皇的甘露殿。我不知道,就在白天,先皇剛剛下令血洗了東宮。那是怎樣的慘烈。東宮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那時候住在東宮的是太子承乾。承乾是先皇的長子,也是他最最看重的兒子。承乾名正言順地住在東宮。就像賢兒。但是,那個與承乾一母同胞有著手足之親的弟弟青雀卻一直在覬覦著那個太子的位子。於是他每每羅織罪名,陷承乾於不義之中。於是承乾走亡了自毀之路。他同樣變得古怪孤僻,憂心忡忡,以至於常常不辭而別,到終向山卜騎馬狩獵,不參政上朝,他甚至也開始押昵一個叫稱心的戶奴。承乾越來越離譜的舉止,讓先皇又憤怒又痛心。那一場東宮的殺戮實在是刻骨銘心。稱心就被攔腰斬斷在承乾的麵前,那時候承乾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喊叫聲—直在皇宮縈繞著,而東宮的血腥之氣也是數月不散。就在那個晚亡我第一次見到了太宗。太宗似乎一下子就衰老了,那苦痛和深深的絕望也是溢於言表,揮之不去。就在那個夜裏,先皇終於下定了決心,要廢太子為庶人。那個夜晚我始終銘記,但隻是到了今天,我才真正地理解了先皇當時的痛苦和絕望。承乾也是先皇的親兒子。為父母者,不到萬不得已,他們怎麼會傷害自己的孩子呢?

婉兒你都看見了,如今的賢兒簡直就是當年那個承乾的翻版。他們同樣地遠離朝政,疏遠父母;他們也是同樣地聲色犬馬,嫖狎男妓。賢兒為什麼要這樣?他為什麼要追隨那個已被他的兄弟逼迫得無路可走的承乾呢?難道他真有承乾那麼痛苦嗎?沒有人陷害,也沒有人在爭搶他的王位,沒有。他的兄弟們都是最善良的孩子,是我教育出來的,他們是絕不會為了權力而相互傾軋的。賢已經坐在於太子的位子上。那是他的幸運。可是他為什麼就不肯把握住他的這幸運呢?他幹嗎還要這樣往下滑落呢?除非他真的恨我。是他在逼我。是的,是他在逼我走上先皇那不得不重新選擇的路……

殿下,殿下……

婉兒,你能理解我嗎?這些話我沒有任何人可以說。我不能對聖上說,也不能對我的孩子們說。盡管他們是我的親人,但是他們誰都不能真正地理解我。而唯一我最信任的,電是唯能理解我的,唯有你,婉兒。因為你幾乎每天都和我在——起,你是最了解我的,也最了解我為什麼會對太子的墮落而如此痛心。對嗎婉兒?你知道我心中的苦,對嗎?

婉兒在皇後的懷抱中。婉兒拚命地點頭。婉兒並不是為了阿諛誰,而是,她真的被皇後的那—‘番肺腑之言所感動。她覺得皇後做母親實在不容易。她也才意識到,確實是太子賢辜負了他母親對他的那一片苦心。

婉兒就這樣被皇後摟著。那——刻她突然有了一種異常溫暖的感覺。她覺得皇後就恍若是她的母親。甚至,比她的母親還要重要,因為,皇後所給予她的這一切,包括這愛和信任和引導,是她默默無聞的母親所不能給予的。

婉兒你回去吧。我也累了,我要回後宮了。

婉兒起身離開。一種輕鬆的感覺。她覺得她的心裏不再那麼亂了。她也不再被太子那麼情牽夢繞而又痛苦不安了。她覺得她在皇後的懷中哭過,她聽到了皇後那麼真誠的傾吐,她心裏就好過多了。而且,她得知了皇後對她的如此信任。婉兒知道這對她才是最最重要的。因為她知道皇後對於她、對於朝廷乃至於對整個天下意味了什麼。

婉兒告別皇後,姍姍離去。婉兒走到政務殿大門的時候,皇後又突然叫住了她。婉兒回來。皇後又說,你不必回來。

殿下要婉兒做什麼嗎?

武皇後若有所思的樣子。她望著婉兒,仿佛千言萬語,又仿佛欲說還休。不。皇後說,沒有什麼了。你走吧。噢,我隻是想告訴你,你長大了,也越來越漂亮了。我真的很喜歡你。也慢慢離不開你了。隻是,孩子,你的頭發有點亂,你不必解釋什麼。我了解你。我也是從你這麼大走過來的。我是說有點零亂的頭發也許更好看。那是種女人的韻味……

從此賢和母親的關係越來越緊張。無論旁人怎樣努力地從中調解,他們之間的緊張關係都不能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改善。他們的積怨仿佛越來越深,每一根弦都繃得很緊,而且他們之間的每一件小事,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語氣,都能引出對方的懷疑、猜忌甚而怨恨。盡管他們在朝廷上還要時常相見,以禮相待,維持住一種在眾人麵前的表麵的也是虛偽的和諧,但是接近和熟悉他們的人實際上已經看得很清楚,他們的克製程度已經到了最大限度,最後的崩潰、反目已經是個時間問題,或是,隻需要找到一個契機、一個爆發點罷了。他們就像是一座處在活躍期的火山,隨時都將噴發出那炎熱的岩漿來,燒毀一切。

而緩解了那一觸即發的,是不久之後,賢終於獲得了一個能遠離母親遠離東都洛陽、到長安去處理朝政事務的機會。賢獲此機會欣喜若狂。他想,他終於可以在一個遠離母親的地方自由地呼吸一段時間了。他太需要這段輕鬆的也是能夠延緩生命的時間了。否則,他的生命的弦就要斷了。他會發瘋,會崩潰,說不定他哪一天就會衝向那珠簾背後的母親,殺了她,同時也殺了他自己。是上天不要他們母子殘殺。至少是此刻,上天要他們母子分離。賢在接到敕命後便即刻打理行裝。他恨不能立刻就走,迅速逃離。在臨行前,他甚至都沒有向他的父親母親辭別。

而在賢臨行的前夜,倒是武曌在她的綺雲殿準備了一個豐盛的晚宴,為太子餞行。皇後說太子明早就要上路,途中八百裏,穿山越嶺,一路會非常辛苦,所以要為太子送別。皇後也早早地就把帖子送到了東宮,她還同時叫來了其他的孩子李顯、李旦和太平公主。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送別的家要,是一個一家人充滿親情、和和美美的團聚和送別的宴會。這一次的晚宴是皇後精心安排的,而且每一樣菜肴也都是皇後親自點定的,特別是,太子從小就喜歡吃的那些飯萊。

武皇後的用心良苦一目便可了然。

這一切婉兒是親眼所見。她想皇後畢竟是皇後,皇後的氣度是世人所根本不能比的。盡管皇後對兒子的種種劣跡已經忍無可忍,深懷成見,但是在賢要上路的時候,她還是要仁至義盡地為兒子餞行。她在賢要走的這段時間裏,武皇後總是說,太子這一路八百裏,真不知他會多辛苦。盡管賢已經長大成人,但,兒行千裏母擔憂的心情是不會改變的。

到了家宴約定的時辰,皇後竟然還在頗費躊躇地不知道該選擇哪件衣服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上。她反複說不能太正規了。要親切隨和。她甚至說賢喜歡紅色。他認為紅色才是真正熱烈的顏色。

武後到底沒有選擇紅色。她或許以為紅色太張揚,太像血的顏色了吧。所以她穿了那種溫和一點的淺棕色的麻布織成的長裙,首先來到了宴會大廳,在那裏等著她的孩子們。

英王顯、相王旦和太平公主依次抵達。早就過了約定的時辰,卻依然不見太子前來。太子不僅不來,他甚至都不曾派人來為他的缺席而請求原諒。而這家宴,明明是皇後專為她的這個兒子準備的,賢卻不來,那一份尷尬便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