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蔚民富躺在病床上，為組織部反饋給他的考核結果感到十分震驚，對世界的看法一下子改變了過來，產生了被臨界鎮拋棄的恐懼。恐懼像泛濫的洪水把他淹得奄奄一息，他開始覺得班子裏的一幫人深不可測，瞬間變得那麼陌生，心情絕望，無限痛苦。
他孤獨地望著鹽水瓶，熱豆大的眼淚跳出了眼眶。
正書記來醫院看他了。
正書記一進病房就幽默地說道：“你倒好啊，躲到這裏，人民群眾就找不到你啦？”
蔚民富不冷不熱地回了句：“書記就是書記，我們當夥計的好在哪裏啦。”
正書記立即把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起來，問：“好點了沒有？”
蔚民富嘴角擠出了點笑容說：“骨斷心碎。”
正書記彎下腰，摸了摸他那綁緊的繃帶說：“你受苦啦。”
蔚民富心頭一熱，淚珠不覺地滾了下來。他擦了擦眼淚說：“有些事情我想不通啊，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升遷，為什麼這次考核……”
正書記坐到蔚民富床頭說：“你想不通的是，在臨界鎮工作盡心盡力，從來不計較個人得失，難事苦事第一個衝在前麵，任勞任怨，公正不阿，甘為百姓奉獻，為什麼這次考核會是這種結果？為什麼組織上要對你提出警告？臨界鎮正義、真理、公平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你工作的熱情已經被它們的無情打得無影無蹤。”
蔚民富掩飾地淡淡一笑：“共產黨人起碼的政治素質和思想素質還是有的。”
正書記看到他臉上僵硬的肌肉開始舒緩下來，接著說：“你這種人，這點花花腸子還瞞得過我？哈哈。脆弱啊脆弱，你平時看上去剛強、堅毅，遇事沉著冷靜，其實你是天下最大的懦夫，軟弱得不堪一擊……”
正書記邊罵邊手中轉著茶杯，停下來深深地歎了口氣說：“不說了，走了，你安心養病啊。”手一揮就走了。
蔚民富立即從床上跳了起來，劇烈的疼痛沒有阻止住他，他大聲說道：“你別走。”
他咬緊牙關，扶著床極力地說：“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不是你提出要加強區域文化、鄉土文化建設，要淨化社會風氣、打暴除惡、創建平安，我會不顧一切地去與歪風邪氣作鬥爭？現在倒好，人被打傷了，還說我不好，你還來醫院指責我，你也隻不過是一個披著共產黨外衣的政客，我瞧不起你！”
他用盡渾身力量把門關上，又慢慢地移動腳步，坐到了床上，用手巾擦了擦臉上的汗珠說：“隨他媽的，今後凡事關我屁事？功績都是一把手的，工資是子女的，隻有身體是自己的，我何必去賣命？”說了之後又側著耳朵聽聽門外有沒有動靜。
正書記突然推開門，伸進腦袋，臉上堆滿了笑容說：“別想太多，過去地下共產黨人還在敵方進行地下武裝鬥爭呢，更何況我還是書記呢。身體重要，你好好養著。”說完哢嚓一聲關上門。
蔚民富再也聽不到外麵的聲音，躺到床上，移了移枕頭上的腦袋，嘴裏發出了抽泣的聲音。
正書記回到辦公室，腦海裏不斷浮現兩種圖景。一是印汪被狗咬死和裴仁金回光返照時夢囈的圖景，二是印汪以及班子成員中爾虞我詐、嫉賢妒能、爭功諉過、貪圖安逸、謀人不謀事等種種醜惡現狀的圖景。
他下決心必須用自己的手來結束這種可憎的存在，或者把它們融化在落後文化和先進文化相互鬥爭的火焰中，撕下他們的假麵具，讓他們自己演變。
正書記認為，人性的弱點反映到共產黨內部出現的種種腐敗現象，那些貪婪、虛榮、嫉妒、爭權奪利是一種封建落後文化的積澱。一代代共產黨人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先進理念與腐朽落後的文化對抗和戰鬥，共產黨人能夠自我救贖，人民大眾會在這種對抗中得到無窮無盡的智慧和力量。
他想到這些，全身充滿了力量，為自己處在擁有一個地方決定權的位置，擁有與落後文化作鬥爭的優越條件，充滿了激情和勇氣。
他抬頭看了看自己的座右銘：寧靜致遠。心中一下子豁達起來了。
正書記從組織部了解到的考核情況看，班子成員中少數人的工作目的就是為了能夠封官、授爵、嘉祿。在這物欲橫流的社會中，市場經濟中的等價交換與官本位主義、皇權思想交織在一起的官文化，已經模糊了人民的價值觀，浮躁的情緒嚴重侵蝕著人們的信仰和意誌。
他認為人一旦失去了理想、責任和信任，就會越來越離開正常健康的軌道，而變得放縱和可憎。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人自我毀滅。
蔚民富為群眾、為組織無私奉獻的品德，為人民群眾排憂解難的能力，工作的實效，都得到基層群眾的普遍認可。臨界鎮的少數幹部為一己私欲而抹黑他，使他倍感工作、生活環境的凶險並因此而絕望，這令正書記心裏一沉。他想，蔚民富應該不屬於自甘墮落、意誌懦弱的人。
蔚民富在病床上發泄的怨氣是通向公平、正義的，他的埋怨是一種古怪脾氣的反應。他對自己分工的工作兢兢業業，不計得失，事實上他是獻身於自己事業的人，應該得到絕大多數人的尊重和敬仰。對於幹部測評他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從另一種角度講是要求進步的心理。
正書記沉浸在沉思的快樂之中。
蔚民富睡在醫院裏，腦海中也反複出現印汪被黑虎和草毛咬死的殘忍場麵，以及裴仁金在病危中的句句遺言。同時他也看到了自己靈魂的混亂，對自己有了更清醒的認識。
27
黑虎咬死印汪，令尹理感到深深的內疚，恨自己沒有馴服黑虎，讓它的獸性送掉了一條鮮活的生命。思來想去，是印汪德性醜惡，那肮髒的靈魂讓黑虎這條曾經有求於它主人的狗變得暴躁起來，野性畢露。
尹理內心深處越來越感到恐懼。他客觀上領教了黑虎靈敏的嗅覺，當他粗暴卑鄙地仇視、妒忌他人的時候，黑虎總是善意地吠幾聲。自己從來沒有意識到，與智力低下的黑虎相比，自己身上真有些不如的要素。比如愚鈍地認為印汪的話都是絕對真理而言聽計從，還有兄弟間的仇恨、妒忌，靠別人救濟過日子的懶惰，特別是自己不良的玩世不恭、遊手好閑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