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席間偷偷跟她通報了一個內部情報,說今天上午市裏一個核心層小範圍研究過各縣開發區整頓問題,很頭痛。因為不止我們這個縣有麻煩,還有四五個縣區情況相同,各家都千方百計爭取,而市裏不可能全都照顧到。如果按各縣的要求一起上報,省裏肯定批評,說你們就會矛盾上繳,給上級增加壓力。因此分管副市長提出先解決一個,其他的視情況發展以後再說。領導可能商量過,指示先考慮市郊那家開發區,縣裏的先不排,這就是說本縣又沒戲了。林梅一聽情況,急了。這人一向那個風格,晚飯畢她立刻行動,按照“擒賊擒王”之古訓,不找則已,一找就要老大。她直接衝到分管副市長家裏去,希望直陳訴求。可惜沒找到,該市長也出差,到省裏開會。林梅不死心,掛手機,市長手機關著,大領導不好找。於是她把好找的全都在手機裏找了一遍,包括在省裏開會的本縣書記縣長,還有林光輝。
“你幹嘛幹嘛?”她在電話裏對林光輝叫,“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吃?”
那可不是。林光輝還在吃,不是一個人,是一堆人,包括老王,還有我們中的幾位有關者。其實純以保健計,我們也不願太吃,隻是今晚非吃不可,某種程度上我們還是在替林梅林妹妹吃,她不該有意見。那天下午,縣裏開了一個企業人士座談會,由在家主政的老王親自召集,會後留大家共進晚餐,敬敬酒,吃吃圓子。我們希望本縣特別是工業開發區內的外商企業為我們說些話,提供一點聲音,幫助保住本縣工業區。這些人神通廣大,有的在我們這兒辦個廠,在省城那裏建有銷售總部,在北京還開了店,他們認識的人多,有可能接觸到一些重要人物,可以從民間角度,從外商的角度說話,這也有利於他們企業在本地的發展。林光輝從市裏趕回縣裏,就是來參加這個會並跟大家一起吃飯的。
老王表態:“林梅你別急,我找他。放心。”
林光輝向老王示意,讓老王講完了把手機給他,他還有話。於是沒關機,林哥哥當眾跟林妹妹又在電話裏親熱了一回,充分表示了關心和愛護。
“你還沒到家吧?趕緊回去,別在那兒自己著火,燒死了怎麼辦?”他說,“我看天還好好的,沒塌下來,急什麼呢?就是天塌下來又怎麼樣?大家都死,不是你林副縣長一個人完蛋。不管怎麼樣,咱們酒照喝事照辦行不行?拿得起放得下,贏得起也輸得起嘛。什麼東西都先放下來,回家好好睡個覺,天大的事情明天再說。”
關機後他告訴老王:“這個人完蛋了。幾句話哪裏管用,今晚給她一瓶安定都白搭。肯定無效。”
我們都知道林梅患失眠,相當嚴重。她還患胃潰瘍。這兩種病都是常見病,不是林梅專利。我們猜測當年《紅樓夢》裏林妹妹患的應當也是這個,隻是當時西醫概念尚未普及,曹雪芹使用的還是中醫的表述方式,例如“心氣鬱結”之類。當然古今兩位林妹妹“鬱結”的緣由和方式不盡相同,不好一概而論。我們知道胃病和失眠的病根都跟神經係統有關,例如植物神經紊亂。一個人的神經不能崩太緊,要是總那樣肯定胃痛、失眠,還有其他麻煩。我們相信類似科普知識林梅知道的不比我們少,隻是光知道沒用,該病的還病,沒的跑。
除了林梅來的這個電話,我們縣裏的這頓晚餐再無特殊事件。林光輝表現正常,沒有絲毫準備墜樓之跡象。中午在市裏他已經陪林梅跟台商李先生等人喝過酒,因此晚上沒多喝,相對保守。這位林教授喜歡給大家上課,講一講男女關係,但是他有分寸,隻在我們圈子裏當教授,當晚那種場合什麼人都有,特別有外商,講那種東西有損其地方官員良好形象,因此他的強項未得充分發揮。
晚餐大約在八點結束,林光輝跟大家一起出場,回白樓。從賓館餐廳走出來時,縣政協副主席老馬問了他一句話:“不回家去一下?”
“幹嘛呢?”
“冬至啊。”
林光輝開玩笑,還是那個意思,說自從洗過那次桑拿,家裏就沒有糖了。
“真是的,男女關係錯誤犯不得。”他說。
駕駛員孫來慶把他送回了“白宮”。
當晚我們再沒見到他。
按照當時的情況,這個冬至夜晚應當不會發生任何意外,它會像我們記憶中所有的類似夜晚一樣,十分漫長,但索然無味,唯齒間留有圓子的一點甜意,它總是消失得比人們可能感覺到的還快。我們不是古代被判處斬的死刑犯人,勿須感慨“圓甜冥長”,如林光輝教授所形容。不料有一件事改變了當晚平靜的局麵。
是林梅。她跑回來了。
事後我們得知,她本來沒有返回縣裏的計劃,她當晚要回家,第二天上午還打算在市裏辦事。林梅的家在市地稅局宿舍,是她先生單位的房子,她先生是稅務幹部,這人我們都見過,人很好,忠厚老實。他們有一個兒子,六歲,剛上小學。林梅的婆婆也跟他們一起生活,幫著照料家務,以保證林梅認真投入工作。當晚,經林光輝在電話裏教導,她發現盡管事不如意,天還是沒塌下來,於是真的就驅車回家了。她讓司機回市賓館休息,交代第二天早點起來,八點到宿舍這邊接她。那時一切正常。
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決定離家回縣,包括她的家人。林梅這個人很要強很愛麵子,不僅在我們這裏,在家裏也是一以貫之。這人回家就要管事,兒媳婦、妻子、母親,每一種角色都不願屈居人後。那天晚間她洗了全家人的衣物,檢查了兒子的作業,給婆婆量了血壓,給自己和丈夫換了枕巾和床單,做好有關準備,以便如林光輝所交代:“讓先生好好幸福一回”。然後其夫發覺她坐在臥室桌邊發愣,神色恍惚。
“你不舒服?”
她搖頭。然後突然說她得回縣裏去,馬上走。
“怎麼啦!”
“跟你說不清楚。”她還搖頭,“你幫不上的。”
就這麼走了。從家裏直接回到縣裏,直奔白樓。上樓時,司機注意到除了平常隨身攜帶的公文包,她還抱著個東西上樓,也不是什麼特殊物件,是一個文件袋,厚厚一袋子文件。她用左手拎公文包,右手抱文件袋,把它緊緊抱在胸前,快步走上樓去。
這個時間裏,林光輝應當也在白樓,在他自己的套房裏。
林梅為什麼要匆匆返回縣裏?回來幹什麼呢?看文件還是吃安眠藥睡覺?有必要嗎?在家裏就不能看文件,不能吃藥睡覺了?其實都不是,她另有要務。當晚她去了縣政府辦公大樓,她辦公室的電燈徹夜通明,一直到第二天淩晨才熄滅,然後值班保安看著她走出大樓,時天色微明,她的步態比平常略慢,不輕快。這個人常這樣,心裏一有事就失眠,睡不著幹脆就不睡,跑到辦公室做事情,值班保安早就不以為怪,半夜三更看她出入辦公樓,決不會誤為夢遊。這天淩晨她從辦公大樓步行走回白樓,這段距離不長,大約就三四百米。走到白樓樓下時,她聽到了樓後聲響異常,感到奇怪,繞過甬道走過來瞧瞧,一看一堆人擠在花壇邊,急了,推開人群衝上前,一聽說林光輝出事,她如同挨了當頭一棒,當即坐地不起。
這裏有一個情況需要弄明白:昨晚司機把她送到白樓,後來她去了辦公大樓。她為什麼不直接到辦公室去?她是在哪個時間段離開白樓到辦公室去的?
我們得說這些事本來也勿須追問,這個冬至還會是很平靜的,像我們記憶中的那些個長夜一般。林梅突然跑回縣裏,不管她是回來看文件吃安眠藥還是計劃夢遊,都不會釀出什麼意外。但是另外發生了一件事,像引信觸發點著了炸彈。
我們已經說過,冬至深夜裏,司機孫來慶心情忐忑,在白樓下苦等林光輝時,有一個意外電話打到他的手機上,是林光輝妻子打的。孫來慶通過這個電話才清楚林光輝臨時叫車原是打算回家去的。林光輝的妻子左等右等不見丈夫,電話聯係不上,找到了司機這裏。
那麼晚了,林光輝怎麼突然想要回家去?他家裏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情?
老王說:“林副呢?林梅?”
服務員說:“林副縣長來過電話,說不必等她,她不太舒服,不想吃東西。”
老王皺眉頭。他說不吃東西可不行,她下午還有會還得做報告,餓著肚子上去,別再當場昏倒了。
旁邊的白副縣長即應道:“她已經交代我了。”
今天下午林梅有會,是縣裏召開的經貿工作交流會。林梅分管,她要做報告,用地方媒體語言形容,叫“做重要講話”。兩小時前她給白副縣長打了電話,請求他下午代她出場,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去不了。縣長們之間常有這種事,有情況時互相頂一頂,正常。白副縣長人很爽快,當即答應。林梅還麻煩白副縣長幫她另一件事,她聽說白明天到省裏開會,想請他把一些東西帶去,麵交台商李先生。該先生搭乘明天中午的航班去香港,這些東西最好在他離去之前,在機場交到他手裏。
“如果撐得住,我應當親自去的。”她說,“我怕誤事了。勞駕一回怎麼樣?”
白說沒問題。李先生見過的,認識。順便辦,簡單。林妹妹交代的事哪能推辭。
“為什麼送機場?”他問,“我到酒店找他吧。他住哪家?”
林梅說還是到機場好。縣領導專程送物,同時送行,表明對人家特別有誠意。事前不告知,給他一點意外,在機場突然襲擊,效果才好。
“這不是驚喜,是驚嚇嘛。”白開了句玩笑,“你弄個什麼炸彈嚇唬人家?”
林梅說也沒啥,她讓外經局趕緊把東西送過來給白,到時候讓他們陪他一起到機場。送的東西很簡單,就一個大信封,內裝一個精美相冊,有十幾張照片,是昨天中午跟李先生在市裏吃飯時拍的。根據林梅的安排,外經局將這些照片緊急洗印出來,編排成冊,專送李先生。所謂千裏送鵝毛禮輕情義重,趕在人家離開前專程上機場送照片,不用多說,意思都在裏邊了。
“想得真周到。”白歎氣,“林梅你趕緊上醫院看病。可別垮了。”
他這話有潛台詞,我們都理解。林梅這種人很容易把自己弄垮,她要垮了真是很遺憾,影響工作,也讓縣長們開會時亮麗大減。我們知道林梅今天肯定不舒服。她平時經常胃疼,常有不來吃東西的時候。今天肯定更厲害,因為林光輝剛出事,人事不省躺在醫院裏。林梅似乎頗受衝擊,想來會有些緣故。這個時候她的感覺不會好。別說她,我們也都覺得很沒胃口。
那是中飯時間,我們都在小食堂裏。平時,隻要不陪客,我們在此用餐。家在外地,隻能吃食堂,應當講食堂餐廳比自家飯桌豐富多了,但是吃長了確實膩味,盡管管理科安排很周到,大廚很努力。
老王這人為人很好,處事縝密。他不像我們不經意,可能因為書記縣長兩巨頭不在家,這些天裏他負全麵之責,所以特別用心。他一進餐廳就找林梅,有如淩晨時分他讓人把林光輝抬走搶救時,四處就找林梅。一聽林梅不舒服,中午不吃飯,下午不講話,明天不送客,他一刻也不耽擱,立刻開手機打電話。
“這樣不行,”他搖頭,“還是得叫她吃點東西。”
他把筷子一放,離開了小食堂餐廳。
事後證明這人確實比我們有水平。那天上午林光輝出事之後,他就悄悄安排人留意林梅的情況。當天中午,他斷定林梅並沒有跑哪裏去,就呆在白樓她的宿舍裏,但是拒絕接電話。這人不動聲色,誰都不驚動,隻帶著管理科長趕到白樓去打林梅的房門。裏邊沒人應,老王當機立斷,讓管理科長馬上開門。白樓是公有樓房,雖分配給我們居住,卻不是私宅,管理科留有本樓各房的鑰匙,需要時可以開門。老王闖進林梅臥室時,她躺在床上,已經昏迷。床頭小桌上藥瓶還開著,是安眠藥。
冬至傍晚,林光輝在晚餐時接到林梅的電話,得知林梅事情不順心煩意亂,他對老王發表過評論,說這個人完了,今晚肯定失眠,給她一瓶安定都不管用,白搭。這是一種修辭方式,很誇張。事實上不用一瓶,多吃一點就足夠了。如果不是老王當機立斷及時闖進門去,她已經長眠不醒。
這個人是老藥客,她吃過很多安眠藥,不可能不知道什麼是極限,不可能不知道這種藥物的致命劑量是多少。
她臥室的窗台邊擺著一張椅子,椅下有一雙皮鞋,男式。
是林光輝的皮鞋。
這雙皮鞋說明了情況。
發現林光輝昏迷於樓後花壇那會,老王布置搶救時抬起頭看看,忽然問林梅在哪。為什麼那時他會想起找她?因為他抬頭看白樓後牆,注意到四樓東頭有一扇窗戶沒有關緊,這就是林梅臥室的後窗,即後來發現其內丟有林光輝皮鞋的窗子。
顯然林光輝是從這個窗子爬到牆外去的,他當然不是打算跳下樓去,因為在這個高度上跳樓純屬自殺,且直跳下去不是那個落地位置。林光輝如此爬出可能是想悄悄離開。白樓後牆牆體筆直,貼著白瓷磚,壁虎爬行還嫌太滑,如何容人攀越?原來這座樓結構有所特別,每一層樓的樓板都往牆外伸出一道凸沿,六層樓間拉出了五道直線。當年樓房設計者可能想讓這些線條修飾外牆,使之不顯單調,結果這些凸沿倒為攀牆行走者提供了落腳點。一年多前,曾有一位大膽盜賊於深夜私闖“白宮”,攀附於三樓白副縣長所居窗外,趁其沉睡不覺,用鐵鉤鉤走搭在床邊椅上的外衣長褲,偷走錢夾,盜得現金近千。後來破案,才清楚盜賊事前踩過點,知道三樓西頭暫無人居住,他撬了那屋子的大門,從後窗爬出,利用窗台下方的凸沿爬過來拜訪夢鄉中的白副縣長。林光輝一定是從該事件裏獲得靈感,如法炮製,從這個後窗爬出來,準備爬到那邊的後窗去。那一邊後窗歸誰?就是林光輝。林哥哥林妹妹在白樓是鄰居,林梅住東頭,林光輝住西頭,大門相對而後窗相鄰。
但是不對,林光輝和林梅是鄰居,雖後窗相鄰,也大門相對。夜半三更,打開這個門走進那個門,哪怕男孩女孩捉迷藏似的在樓道口兩個大門間跑來跑去,隻要他們不像孩子一樣興奮地尖叫,鬼都不會知道。林光輝何必做那種驚險表演,壁虎一般貼後牆而行,以至不幸墜樓?
隻有一個可能,就是他的正常通道被堵塞了,必須鋌而走險。也隻有一個人能夠堵塞這條通道,就是屋主林梅。自去年盜賊光顧之後,為確保安全,我們各住宅均換裝防盜門,這種門上鎖後必開鎖才能開門。顯然林光輝是被困在屋裏,林梅從外邊把門鎖上,他無法從裏邊把門打開。所以隻能如盜賊般爬牆,試圖潛入自己的房間。林光輝急於回房間有其理由:他已經打過電話了,司機和家人已經分別在樓下和家中守候,他得想辦法脫出封鎖,不能趕回家去,也得盡快聯絡,給他們一個說法。他為什麼不能先給司機和家人打個電話,告知因故暫無法脫身?顯然他不想用林梅房間裏的電話,不想讓人知道他呆在這裏,在林梅的套房,而他已經無法使用自己的手機了。他用手機叫孫來慶出車,沒像往常一樣用宿舍電話,是因為他在林梅這裏,不在自己的房間。但是打完那個電話之後他就沒手機了。
這支手機後來在林梅的公文包裏找到,處於關機狀態。
該手機補充說明了事件。林梅從家裏回來後先到了白樓自己的套房這裏,誰跟她在一起呢?林光輝。她離開宿舍到辦公室一定是在林光輝打電話叫車之後。走之前她拿走了林光輝的手機,關掉,斷絕了他與外界的聯係,再把他反鎖在自己的房間裏。
這兩人怎麼搞的?在這個冬至漫長的黑夜裏他們究竟鬧出了什麼?
顯然他們不喜歡別人,包括我們知道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林光輝被反鎖,雖處境尷尬,卻肯定知道林梅不會把他永久雪藏在自己的閨房,如一件稀世珍寶。他們畢竟都是公眾人物,都有許多事務需要處理,都還得麵對大家,再怎麼鬧,彼此都知道分寸。最多等到淩晨,林梅一定會回來把門打開,對他說一聲“嗨”,那時冬至的長夜已經結束。為什麼一向行事從容的林光輝不能再等幾個小時,直到那個時候?唯一的解釋是他擔心事情鬧大,他的異常蒸發可能引起猜疑和聯想,可能會到處聲音,他不願意。這個人總拿他所經曆過的“男女關係錯誤”自嘲,似乎他很不當回事,其實並非如此,他很在乎,比我們任何人都在乎,無論如何不願再麵對類似佳話。這天晚上他曾等過好一段時間,他一定認為林梅馬上會回來開門的,這段等待無疑讓他感覺格外漫長,使他深刻體驗了自己解說過的涉及古代死囚的“圓甜冥長”。終於到了某個極限,他認為不能再等下去了,決定冒險,翻窗而出,攀牆而行。他可能認為自己對付得了兩後窗間的那一小段空間,盜賊尚且能來去“白宮”外牆,藏於窗外作案,遑論身為主人之林副縣長?林教授一如既往地過於自信,他本來應當考慮一下其他辦法的。他經常開導他人臉皮不要太薄,似乎任何丟臉難堪都經受得了,此刻看來不是,他還達不到那般水平。在墜樓重傷,生命垂危之際,這人忍痛爬行於地,那時還一樣,我們沒聽到他的任何呼救求助之聲。顧惜聲名甚於性命,我們不知道這是否如他所自評,叫“有點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