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能怎麼辦?主任找到了我們。他說這件事確實比較重要比較急,小米的問題是不是嚴重到不能參加處理此信的程度?如果是,他沒話說,天塌地陷聽天由命。如果不是,他就希望我們網開一麵,不是對小米網開一麵,是對他。
他當著我們的麵給郭誌同打了電話,請領導證明他絕非偽造上喻。他這個電話肯定在事前經過郭誌同授權,否則他不敢打。郭誌同通過該主任的手機跟我們直接溝通,電話裏口氣和藹可親,充分表現出領導的風度,但是沒有一點含糊。
他說他很痛心。他相信沒有足夠的理由,我們不會對小米采取措施。他希望我們在辦案中堅決執行政策,充分注意小米個人的情況和特點。小米是從省上來的,此案辦到頭,除了麵對她本人,還得麵對省上,因此必須嚴守辦案規定,不能逼供,不能亂來,不能草率。他說在過去的工作中,他跟小米有所接觸,他始終覺得這是一位非常優秀的青年女幹部,一個人才。案子必須查,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但是希望不要造成過分而不必要的傷害,還有什麼比毀掉一個人才更讓人痛心?
他再三強調了爭取世行貸款的重要,似乎不放米欣,不僅本市相關項目流產,世界銀行本身亦將立時倒閉。
我們決定讓米欣為郭誌同,也為世界銀行救一次火。它並不妨礙我們辦案,可能還有助於我們從旁觀察,進一步了解掌握他們間人所不知的情況。我們讓米欣在受審地點辦公,讓她把郭誌同那封熱情洋溢的感謝信變成法文。看來這個人確有素質,她沒有推辭郭誌同為她添加的額外負擔,受審期間,她本有權專心對待審查事項而謝絕其他無關業務。當然,比較起來這一業務對她心理壓力可能會小一些。小米頗敬業,可能也因為非專業譯員,翻譯那封信並不輕鬆,她花了一整天時間,反複斟酌修改,一遍一遍,傾注大量心血,終於在規定時間完成任務。
我們將文稿電傳省有關部門。經急請專家審定,譯文詞句妥當,未發現問題。
在翻譯信未署名時,該小米下意識停頓,斟酌許久,一直下不了筆。其實全文中就那幾個字最簡單,我們都會翻譯:“郭誌同”,把漢語拚音寫上去就行了。
她在那一刻眼角潮紅。
這以後案子急轉直下,米欣一舉驚人。
她不再緘默,開口承認了大信封的存在。我們向她宣讀許阿泉的證詞,許阿泉說自己親手將封有四萬元人民幣的大信封交到米欣手中。吉普車司機等人的證詞是親眼看見米助理手捧一大信封坐車前往市區。許阿泉的兩個監護人員則證實她背著雙肩包進入郭誌同的宿舍樓。我們問她對這些證詞有何解釋。她問:“我否認過嗎?”
她還真沒否認過。當然她也沒承認過。
她說有這麼一件事。他們給她一個大信封,她把它放在雙肩包裏,背著它去見郭誌同常務副市長,這些事都有。但是她沒把信封拿出來,沒有如約轉交,那筆錢並沒有送到郭誌同的手裏。
我們麵麵相覷。
“為什麼!”
她說她清楚裏邊裝的是些什麼。她覺得不應當。
“東西呢?還給許阿泉了?”
沒有。沒還。
“那麼在哪?”
她把那些東西處理了。
“怎麼處理?”
她沉默。
這是個高級人才,但是她對我們這個領域可能還比較陌生,因此她的才能還無法充分施展。她聲稱自己私留了那筆贓款,卻無法說明其下落,就像一個殺人疑凶無法說明自己把作案匕首扔在何處。經反複做思想工作,反複追問,她給出一個下落,她說春節前夕她曾回省城學校,曾獨自前往著名的靈峰寺遊覽,那筆錢被她扔進寺裏大殿前的功德箱,許阿泉的烈性炸藥因此化成了一筆佛門善款。
對於我們這些專業人員來說,米欣的這一說法想象力過於豐富有如小說,卻虛假得讓人啼笑皆非。盡管有如天方夜譚,我們還是有必要核實情況。我們通過省城宗教部門查詢米欣提到的寺廟,該寺頗有名聲。據反饋,米欣所稱時間裏,該寺未接收一筆達四萬元的無名捐款。該寺廟功德箱信徒所捐善款均每日清點,據清點記錄,那一天大殿箱中捐款總數未達四萬。
我們認為是她在撒謊。這個人相對較單純,撒謊的學曆不高,她的謊撒得比較拙劣,無法自圓其說。她有可能在兩個方麵撒謊:其一為贓款下落。會不會是她私留贓款後移為它用,因故無法交還,或者不願交還,因此編造了所謂捐給寺廟的謊言。第二種情況更特別:她根本沒拿這筆錢。她圓滿完成了鎮長交付的任務,把許阿泉的大信封交到郭誌同的手中。離開“單幹戶”時她的雙肩包是空的。她沒拿這錢,不可能把這些錢弄到哪去,非要她說出個下落,自然隻能胡編亂講。
我們懷疑是後一種情況。這種情況很特殊,其要點是米欣往自己臉上抹黑,替郭誌同承擔受賄罪責。她不可能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四萬元不算天大數目,卻已經足夠了,誰攤上了誰逃脫不了追究。或者是受賄,或者是其它什麼罪名,它都足以讓該事主受到法律懲處並身敗名裂。米欣有什麼必要這麼幹?或者不是她為什麼,是誰要她這麼幹而她也不得不這麼幹?米欣做出如此驚人之舉之前,郭誌同想盡辦法把一份簡短的函件送達其手,讓她眼角潮紅。或許這封指定要她翻譯的函件隻是一個道具,藏身其後的郭誌同要通過它竭力表現自己的存在,同時提醒米欣一些什麼?
米欣默然無語。我們感覺到她沉靜外表下的沉重。
我們追問那天晚上她跟郭誌同在哪裏見的麵?她說是在郭誌同的宿舍。這是實話。我們問她時間,她也沒撒謊,但是把時間範圍縮小了一點,說是八點左右,到十一點左右。我們問這麼長的時間裏他們都幹什麼啦?她一聲不吭。
顯係要害。
後來她說,那段時間裏他們在學外語。法語。時郭誌同常務副市長準備到北京跑項目審批,擬會見阿貝爾小姐,他不懂法語,想現學一點,跟阿貝爾小姐交談時用一下,可以調節氣氛,增強親近感。這就像國家元首出訪外國,臨時學幾句該國語言,合適場合一說,不管學得像不像,都讓所到國上下渾身舒暢,感到親切和愉悅。
如此聰明的小米難道真的弱智到以為我們如此弱智?她謊言之拙劣讓人忍不住發笑。接下來她還打算如何編造其謊言,以描繪他們郎才女貌一男一女相聚燈下,極其純潔漏夜讀書之具體情景?他們是在“單幹戶”郭誌同廳中的桌子,還是在其臥房的大床上共同努力,翻來覆去地學習法蘭西共和國的官方語言?
有一青年男子從省城匆匆前來。他說他是米欣的男友,剛聽說米欣出了點事,想了解一下具體情況。
案子尚在審理之中,有關情況目前無可奉告。眼下也不是涉案人員不受限製地與外界接觸的合適時候。
“聽說是為了四萬塊錢?”男子問。
“誰告訴你的?”
“外邊都在傳。”他說。
他說,他決定先上交這四萬元以協助辦案,替米欣表明合作之態度。但是他要聲明,他不認為米欣會拿人家錢。如果米欣跟所傳的四萬元錢有關,肯定別有原因。米欣並不缺錢。上交這四萬元是他個人的行為,沒跟米欣商量過。他跟米欣前不久曾見過一麵,當時她沒說什麼。前些天他聽到傳聞,千方百計想找米欣,已無從聯係。
這人聽說還不能允許米欣同他見麵,很失望,留了電話和聯係址,告辭離去。
我們沒想到我們尚在千方百計尋找下落,這筆錢就自動找上門來,有如長著一對翅膀從天上翩然降臨的可愛天使,當然說它是插著引信的炸藥可能更為合適。米欣男友對這筆款項解釋含糊,以其出現之突然分析,不能排除米欣將贓款交給自己男友,男友聽到她涉案情況後趕緊上交的可能。
我們向米欣詢問究竟,她神情頓顯異常。
她曾聲稱自己私自留下那筆贓款,卻無法說明其去向。當得知男友為她上交了一筆錢時,她有如挨了當頭一棒,整個兒傻了。
“這是許阿泉的那筆錢嗎?”我們問她。
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故態複萌,再次緘默。我們告知其男友交款事宜,本想減少其思想負擔,選擇合作而不是繼續其水平很低且徒勞無益的撒謊。我們沒想到她會如此反應。
這時又有一位要角為米欣前來。蒲老師,蒲思陶。她帶著正式介紹信前來接洽,要求了解米欣的情況。米欣還是該校在校生,學校有必要,也有權知道相關情況。
她說她已經見過郭誌同了,郭誌同請她直接找我們談。我們曾經代米欣向該校請假,“協助調查”,當時他們沒在意,現在找上門來了。蒲老師沒跟我們說明如何獲知米欣涉案消息,是所謂“外界都在傳”,還是有人例如她的舊日單戀者郭誌同急切傳遞的情報。也許她還跟郭誌同一起商量了有關的接洽要點?
我們沒有向她透露案情,我們說,會在合適的時候正式通報學校。
“我們對這位學員很了解。”她很強硬,“在校期間品學兼優,掛職表現也很好。如果你們搞冤假錯案,我們不會輕易放過。”
我們告訴她,米欣已做初步交代,從她自己交代的情況看,沒冤枉,她有問題。
“不可能。”她堅持,“這個學員很成熟,家境也好,她不會見利忘義。”
我們問她對米欣的了解是否很多麵,除了檔案和年終鑒定表的記載,還有哪些?她是否對學校撒過謊?她讀經濟專業,個人經濟情況如何?跟誰有過大宗經濟往來?她男友是幹什麼的?沒錢?還是很有錢?
蒲老師說米欣是外省人,出自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醫生,早年離異,她跟母親生活,在她讀大學期間母親去世。可能因為家庭這些情況,米欣個性比較沉,相對內向,交際麵不寬。但是她個人經濟狀況很好,母親在家鄉給她留有一幢小樓,另有相當數量存款。她父親是當地名醫,離婚後另組家庭,卻也一直珍愛米欣,多有資助,米欣從不缺錢,也從不貪財。米欣曾經有過一個男友,是她大學裏的同學,已在一年多前去了澳大利亞並跟她分了手,此後她沒有新的男友。
我們請蒲老師暫留數日。我們說會鄭重對待學校的這次接洽,對米欣涉案有關問題一定會實事求是並慎重處理。我們還希望從學校老師那裏了解更多的情況,必要的話,請學校和老師協助我們消解她的抵觸情緒,主動合作,使案情能盡快查清。
回過頭我們尋找那位自稱是米欣男友的青年男子。我們按照該青年男子留下的電話和地址與之聯係。這才發現電話是空號,地址也是假的。
一個冒名者以如此方式給我們扔下一筆款項,然後銷聲匿跡,有些不可思議。青年男子到底是誰?他為什麼?案情相關者?不願暴露姓名想幫米欣一把的人?還是別有目的受命行事者?這肯定不是一起學習雷鋒拾金不昧的故事,來曆不明的人和來曆不明的錢,情況挺反常。
所以米欣聞知此事後表現異樣。
我們決定讓蒲老師跟米欣見上一麵。我們權衡利弊,覺得可行。蒲老師身份特別,她不會不知輕重,哪怕她跟郭誌同有無數關聯,當不至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公然做手腳。本案關鍵是突破米欣,她曾經開口交代過問題,忽然又一言不發,不予合作,這時上門的蒲老師可能反倒成為我們的有力助手。學校可謂米欣的娘家,米母已逝,蒲老師就像她娘家派來的小姨,外甥女見小姨容易動情。
結果沒有太激動人心。她們見麵時很平靜。
蒲老師說:“小米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米欣說謝謝老師。
蒲老師說大家都很關心米欣。聽說她碰到了一些問題,相信她會正確處理,有一個正確的態度,也相信有關部門會實事求是。米欣說請老師放心,她明白。
她忽又眼角潮紅。
此後案情再次急轉。
米欣改口,不再極其費勁徒勞無益地為贓款下落編造謊言。她承認自己那天晚上把大信封留在郭誌同的房間裏。是在最後,臨離開前才留下的。時郭誌同到臥室接一個電話,她悄悄打開雙肩包,取出大信封,把它放在茶幾上。郭誌同接完電話走出來,她即起身告辭。郭誌同把她送到門邊,沒注意到茶幾上的東西。
“你一句都沒跟他提起?”
她說沒有。信封上有字,不必她解釋。她也不想說明,說不出口。
“為什麼?”
她猜得出裏邊是什麼。為此她很猶豫,當時曾想不拿出來,把它帶回,退還許阿泉,不管此事。直到最後,臨走前她才悄悄把東西留下。她聽說了郭誌同家裏的事情,可能確實急需。如何處置應當由他自己決定。
“為什麼起初不跟我們說實話?”
她一聲不響。
她還正式聲明她沒有男友,某青年男子上交的四萬元與她無關。
我們覺得這一次她說的情況比較可信。有趣的是她忽然不再撒謊。是不是自知無法把謊話編圓,因此放棄?我們覺得不像。以她的性格,無法圓謊時她會拒絕回答,而不是改口。她肯定是被什麼觸動了,其觸動程度還相當大。我們猜想衝擊她的可能是所謂男友為她上交的款項,或是與蒲老師的會麵,也可能兼而有之。她與蒲老師間其實沒說什麼,一句意味特別的話都沒有,但是老師的專程造訪和關心會讓她異常深切地感覺到自己的歸屬,她是省行政學院一個高級班次的優秀學員,備受關注、前途遠大的青年女幹部,她為什麼要無端承受罪責,毀掉自己?如果蒲老師的到訪為郭誌同策動,企圖利用她給我們施加壓力,支持小師妹拒絕合作,他真是適得其反。冒牌男友為她上交的來曆不明之款有何意味?不管該可疑青年如何說明,其直接效果是讓人感到贓款已見下落,同時把它與米欣聯在一塊。因為一些特殊緣故,米欣可能願意為某個人承擔罪責,但是如果發現被人栽贓,她肯定感覺抵觸。
米欣已經說出要害,現在輪到郭誌同郭同誌了。
我們沒有馬上行動,因為郭誌同將在近日再往北京,率本市一個重要團組,就世界銀行貸款的幾個關鍵事項做重要會談。考慮到各方麵情況,經研究,決定等他返回後再正式接觸,請他配合調查,就某些問題做出說明。我們設想屆時郭誌同將如何對待詢問。很有風度,很輕鬆,談笑風生,如同他會見阿貝爾小姐?或者感覺起來比較沉重?郭誌同不是一般幹部,不僅因為他的職務。這個人在同一年齡段同一級別的幹部中頗醒目,許多方麵堪稱佼佼者,沒有人懷疑他前途無量。人們也這麼說米欣,但是不一樣。米欣是高級人才,可能很有前景,不過那還是一種預期。郭誌同的上升則近在眼前,這人早為人們看好,幹部群中屢有提任風傳,這些風傳不是沒有根據的。
眼下他可能落馬。
不料我們不找人家,人家卻主動找上門來。郭誌同在前往北京之前,一個電話把我們請到了他的常務副市長辦公室。
他很鎮定,一如既往。他說,有一件事情,他反複考慮,認為應當跟我們談一談。不久前他曾跟我們通過一次電話,就米欣接受調查的問題談了點意見。當時他就想跟我們說那件事,後來考慮不好,最終沒談。直到現在談起這個他還很矛盾,他實在不願意米欣受到傷害。小米很優秀,素質很高,很全麵,在學校是高才生,到本市掛職工作努力,還能發揮特長,起了本地幹部起不了的大作用,是本市南部大通道和盤山隧道建設的有功之臣。這種幹部應當受到褒獎,不應當受到傷害。
郭誌同要跟我們談什麼事?是要害,他觸及了那個大信封。他告訴我們,春節前的一個晚間,盤山鎮長讓鎮長助理米欣送來一份報告。因為事情比較急,也重要,他讓米欣直接到宿舍找他。除了送報告,米欣還跟他談了些工作學習情況,離開後,他意外發現茶幾上放著一個大信封,寫有許阿泉托帶字樣。他覺得驚訝,隨手把信封撕開,裏邊有四捆現金。他沒細點,估計一捆一萬,一共是四萬元。
“我很生氣。”他說,“小米怎麼搞的?”
他說,後來他想不能怪小米。她還年輕,沒經驗。一定是許阿泉聽說她到市裏送報告,讓她順便帶來,沒告訴她什麼,她不知其詳。當然她也可能猜出點究竟,否則不會一句不說,悄悄就放在茶幾上。米欣這是把一個難題放到他麵前了。要是許阿泉等人上門送禮金,當場一拒了之就是了。讓米欣這麼丟在宿舍茶幾上,就得考慮怎麼處理才好。反複斟酌,他覺得還是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比較妥當。大約一個星期後,他帶著一批人到盤山鎮工地現場辦公,曾途經石門村喝茶。看完工地,大家集中在鎮政府討論研究有關的幾個問題。會後離開前,他在會議室把那些錢當眾退還了米欣,時他的隨行人員和鎮上主要領導全部在場。
郭誌同說,退還之後他再沒過問此事。他相信米欣知道他的意思,相信她會處理好,誰把它交給她,她會把它還給誰。如果米欣沒有參與其間,他不會輕易放過這件事,會對相關者做嚴肅批評,甚至追究。米欣參與了他就不追究,他不想給米欣造成不必要的壓力,她隻是缺乏經驗,不知究竟,可能還出於好意。
“小米可能有些苦衷。”他說,“希望你們即辦好案子,又保護好幹部,為她的未來著想,不管怎麼樣,她這樣的幹部很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