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她給我搶出來!”他在那一刻氣急敗壞。
其實當晚停電與羅偉大一夥無關,屬意外事故。本省近期電力緊張,電網超載嚴重,意外停電事故在城鄉各地時有發生。羅偉大也供稱絕無傷害吳悠的打算。他說旁人敢打,吳縣長不敢打,因為她是從上邊來的,而且“村民會反起來的。”
這都是後話了。
尼古丁
鍾路琳到吸煙室抽煙。吸煙室在會議廳門邊小廂房,有一麵玻璃隔門,隔音效果不錯,門扇一閉,會議廳裏的聲響立刻就給擋開,幾乎一絲不漏。
鍾路琳不動聲色。她在門邊沙發找個位置坐下,從小包裏取出香煙和打火機,剛點著煙,有人拉開玻璃門進來,快步從鍾路琳身邊跑過,一直跑到最裏邊。
“我來了。”他低聲道。
抽煙男子一聲不吭,繼續抽他的煙。說話的人畢恭畢敬站在一旁,身子前傾,腰微彎,站姿讓看的人都覺得挺吃力。他的右腿略略抖了幾下,可能是下意識動作。
“你們幹什麼吃的!”抽煙男子忽然發怒,“搞成什麼樣子!”
“很意外。”站立者吃力道,“意外。”
“趕緊想辦法立刻補救。”抽煙男子把手中的煙頭往煙灰缸裏一按,咬牙切齒,“認真些,小心點。”
鍾路琳冷眼旁觀。她知道這兩個人。抽煙的男子占據本吸煙室主位沒有錯,他是本地主人,縣長,叫李彬,鍾路琳的小袋裏有一張他的名片。另外那位站立者年紀要輕一些,看起來就三十出頭,姓蔣,是縣政府辦公室的一位副主任,這一天裏一直跟鍾路琳一行有涉。鍾路琳知道他們,他們倒不見得清楚此刻吸煙室裏的鍾路琳為何方仙姑,因為團組裏亂哄哄的,人多,鍾路琳又特別低調,不招誰惹誰。
她沒想到貴為縣長的那位男子忽然就招惹起她來。該男子陰沉著臉從他的主位上站起來,在姓蔣的主任尾隨下穿過吸煙室走向玻璃門。途經鍾路琳臨時占用的茶幾時,縣長停下腳步,彎腰拾起鍾路琳隨手扔在茶幾上的香煙,看看,又丟回茶幾上。
沒有一句話。旁若無人。
鍾路琳也不吭聲。看著這位縣級大官派頭十足地走出吸煙室,鍾路琳的腦子裏靜悄悄冒出了兩個字:“打他。”
鍾路琳跑了數千公裏,到這個用一扇玻璃門與會議廳隔開的小吸煙室裏抽煙,說起來挺偶然。鍾路琳在北京一家大報供職,當記者,每天開輛車在京城顛來倒去趕場跑新聞,靠一支諾基亞手機耳聽八方,用一台東芝筆記本電腦堆砌文字。一周前主任給她一張機票,臨時抓她救場,說:“這趟差本來說好我去,老總忽然變了卦,讓我跟他去東北。別的人一時派不出去,隻好勞駕你。”
鍾路琳不想動,說:“主任,我的情況你知道的。”
主任問:“可可又感冒了?”
鍾路琳說:“她要是光會感冒倒也沒什麼。”
主任非常同情,顯得相當為難。他說,他要請鍾路琳吃飯,甘家口那邊有一家新開的餐館,那裏的漱羊肉特別好,老板他熟。到時候他買單請客,但是這趟差無論如何要請美麗能幹的鍾小姐幫忙。受朋友之托,他不派一個人去實在交代不了。他知道鍾路琳有情況,他也知道鍾路琳特別敬業,特別能克服困難。家裏的事讓先生先頂著吧,不行的話找些哥們姐們一起上,總之這趟差不得不出。
鍾路琳隻好挺身救火。其實她攤上的事情怎麼講都不壞:南方一個沿海省份搞了個大型宣傳活動,請了北京和外地一些重要新聞媒體的記者前來,組成一個新聞團組進行集體采訪。主辦方把該省沿海的基礎設施建設作為宣傳重點,用“黃金海岸記行”為采訪活動總題。官方組織的這類采訪活動總是經費充足,機票報銷,食宿全包,遊山玩水,好吃好喝還有禮品可拿,采訪壓力不大,吃飽喝足玩夠之後,用人家提交的材料寫幾行應景文字,或者幹脆把人家預先寫好的新聞通稿剪一小段下來,拿到自己供職的報刊上發一發也就了事,皆大歡喜。這種差事攤上別人可以算是好事,唯鍾小姐例外,因為有些私人緣故。她這一趟差出得魂不守舍。近一周時間裏,鍾路琳跟來自各大媒體的男記女記們亂哄哄乘一輛豪華大巴,自南向北領略該省“黃金海岸”,聽聽介紹,看看碼頭,參觀外商海洋企業,親自享用海濱旅遊服務設施,有空時打打哈欠海吹神聊,不必太計較到時候如何“紀行”。鍾路琳已經開始歸並行包準備打道回府,采訪團過於順利的活動日程突然遭逢意外。
那是一條省道,依山傍海修築,車隊被攔截處位於半山腰,麵前是一片月牙形的淺海灣,海灣上有大片漁排和浮標。海灣一側有一個簡易碼頭,該碼頭也被一些人和車輛圍得水泄不通,碼頭外有數十艘大小船隻在海風中搖晃。
鍾路琳看到遠處有一條修了大半截的堤壩,灰蒙蒙露出海麵。海浪沿堤壩打出一線白沫,浪濤中灰壩與白沫斷斷續續向海角延伸,弧弓形壩線吃力而執著,看上去特別醒目。更遠的地方,有一個建築群影影綽綽排列在海灣一側。有人指著那些顏色鮮亮的建築群說,本地著名的海上樂園就在那裏。
采訪團在月牙形海灣前滯留了近一個小時。諸記者們本次采訪持請柬而來,被主人們捧為上賓,所到之處歡聲笑語,熱情有加,一些道行略淺者還大有受寵若驚之感。俗話言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諸男記女記們對自己的角色很清楚,也都願意投桃報李,認真配合,圓滿完成本次“紀行”。但是采訪團諸君不幸又都是些記者,且都有些專業修煉,職業敏感擺在那裏,一有機會這種敏感就會不由自主地發癢,自動跑出來湊熱鬧,像獵犬嗅到了野兔子的味道一般,那種感覺一上來,自己都沒法把自己擋住。在公路上滯留的那段時間裏,盡管隨車的主人一再請大家安心坐在車上,說明有關方麵正在迅速處理外邊的事情,車隊馬上就要動身了。車上人就是勸不住,先是兩個好奇心最強的男士聲稱下去解手,再是一個性格特別外向的小妹說要去透透氣,然後跟下了幾個好事者,到後來全體記者盡數下車,沒有誰去解手放屁,一個不剩全都鑽到路旁聚集的農民堆裏去了。末了主人動用隨團警車上的喇叭招呼了近二十分鍾,才把四散記者喚回大巴。車隊掉頭離開。
這一天的日程迅速做出調整。海上樂園沒法去了,車隊來到附近的縣城,開進縣賓館,全體人員進了一個會議廳,該廳附有一間用玻璃門隔開的吸煙室。當地主人在會議廳裏開了個應急新聞發布會,發布了本縣海上樂園的有關資料和圖片,讓大家神遊一番,以示彌補。這當然隻是新聞發布會的表麵目的,其真實意圖另有所在:該縣縣長親自參加新聞發布會,親自介紹海上樂園項目的情況,介紹這個項目對本縣旅遊產業發展的特別意義,同時為原計劃的意外調整而親自道歉。縣長解釋說,上午群眾聚集海灣是一個偶然事件,該海灣正在投建一個填海造地工程,是經上級批準興建的一個重點工程,對加強本地發展後勁意義重大。大工程牽涉總會比較多,有時不免會出現一些意外情況,例如今天大家所見。但是該工程與群眾的長遠利益是一致的,也不存在處理不了的問題。今天上午,經過當地基層幹部的認真勸說,群眾反映的主要問題已經有了一個解決的方案,目前聚集人員正在散去,預計黃昏時交通將完全恢複。縣長在會上當場要求省裏主辦方派出的采訪團領隊延長本團工作日程,安排各位記者明天再訪海灣並到海上樂園參觀休閑,他要親自作陪,以一報今日之歉。領隊即表示說,對本縣領導的厚意大家心領了,采訪團全體人員的返程機票都已經定好,難以更改,隻能將一點遺憾留待今後。這時場上目光如梭,男記女記們互相交換眼神,對省、縣兩位地方官員演出的這一場雙簧表示充分的洞察和理解。
然後發布其他新聞,縣長跑到吸煙室吸煙。鍾路琳鬼使神差也去了吸煙室,於無意中目睹了剛才講話時彬彬有禮,滿嘴敬語和笑談的該李彬縣長離開聚光燈時的咬牙切齒,旁若無人之態並就此決定:“打他”。
當晚采訪團下榻該縣賓館。晚宴極其豐盛。飯後主人安排聯歡舞會,一項不事聲張的“補救”行動同時悄然展開。鍾路琳是後來才有所意識,開始時她懵然不明。
有一位姑娘於舞會期間主動找鍾路琳搭話。姑娘姓王,供職於本縣報導組,為基層新聞幹事,衣著時髦,看起來挺會來事。王幹事向鍾路琳要了一張名片,說她非常崇拜首都媒體的大記者,特別崇拜鍾路琳這種年輕漂亮的女性大記者,她總夢想有朝一日能夠成為鍾路琳這樣的人,因此她非常希望能夠跟鍾路琳保持聯係,得到鍾路琳的指點。鍾路琳給了該姑娘一張名片,卻不多說,言辭方麵極其吝嗇。王幹事倒不計較,她看過名片,注意到上邊隻有單位電話和傳真號。這人立刻找出一支圓珠筆,問鍾路琳的住宅電話號碼,打算記在上邊。鍾路琳搖搖頭說,她家裏沒有電話。
“沒有?”王幹事圓睜雙眼,非常驚訝,“為什麼呢?”
“裝不起。”鍾路琳冷笑道,“因為缺錢。”
該幹事居然聽不出鍾路琳話裏的譏諷,接著還問,這回要的是鍾路琳手機號碼。鍾路琳說她的手機沒有號碼,因為欠費已經給北京移動通訊公司停機了。
王幹事悵然離開,找別的女大記者要名片去了。
聯歡舞會在十點左右結束。鍾路琳回到自己的房間。這個縣接待上頗用心,也舍得花錢,記者們無論職務職稱高低均一人一個標間,不必跟個誰誰臨時同居,共享抽水馬桶和睡覺磨牙之類惡習。這一點讓鍾路琳覺得滿意。她這人有些落落寡合,不擅長跟隨便什麼人來事。鍾路琳回到宿舍,剛在寫字桌邊打開筆記本電腦,門鈴響了。
來的是姓蔣的主任。笑容可掬,非常親切。
蔣主任送兩包茶葉,包裝非常精致,看起來價格不菲。他說,本地一點土特產,不成敬意。他詢問對本縣的工作包括接待工作有什麼意見?鍾路琳說沒有,感覺挺好的,所有一切都是。然後主任告辭。忽然他說:“對了,給個聯係電話好嗎?”
鍾路琳在那一刻心裏一跳。她有一種直覺。
鍾路琳暗號照舊,決不慷慨滿足對方。當然她不好再拿什麼欠費停機之類玩笑之辭戲弄人家,盡管年紀不太大,這人畢竟是個主任,不是剛出道的小女生。鍾路琳推托說她就要搬家了,待有新號碼再告知主任。
“倒要請主任留一個能找到人的電話。”鍾路琳說,“我可能還要請主任提供點情況,幫點忙。”
姓蔣的主任給了張名片,片子上該有的全有,包括住宅和手機號碼。這片子其實鍾路琳早就有了,采訪團所到之處,當地官員特別是負責接待的官員總是把他們的名字和頭銜傳單一般地撒,不過撒得一多也就不知道誰有誰無了。
“鍾記者有煙吧?”縣長笑,“討支煙抽。”
原來這位看上去目中無人的縣級大官卻是暗藏心計,他在吸煙室裏兩眼盯著天花板抽煙,看都不看鍾路琳一眼,卻在不聲不響間把她給記住了,他還記住了茶幾上那包煙的牌子。他說,鍾路琳抽三五香煙,他挺驚訝。這種洋煙挺衝,很少看到女士有此雅好。他還感覺親切,因為他不幸嗜煙,從來隻抽一種,就是三五牌。今晚他到賓館跟采訪團朋友們辭行,口袋裏的煙抽完了,別人給的抽不慣,就想起了鍾路琳。
這位縣長進了鍾路琳房間。年輕人沒跟進來,守在外頭。鍾路琳給了李彬一支煙,問:“縣長就這事?”
他坐下來,說當然不止。縣長看來倒幹脆,立刻把來意挑明,未企圖掩飾。他說,他在晚飯前下達一項指令,讓蔣主任等一幫人收集采訪團所有記者的電話號碼以備聯絡,資料要求詳盡,特別要有住宅電話和手機號。他給蔣的任務是確保百分之九十五,爭取百分之百,所有堡壘要全數攻下,最多差一個,完成不了任務,唯蔣是問。蔣主任等一幫人使盡渾身解數落實縣長交辦的任務,晚餐後,成功率達百分六十,晚會後成功率上升至百分之八十五,經繼續努力,目前所下達任務已經完成,采訪團全體記者的重要電話除一人外已盡數掌握,未被攻下的唯一堡壘就是鍾路琳。
“我決定親自上陣,力圖百分百圓滿。”該縣長笑道,“鍾記者給個麵子吧。”
鍾路琳沒有說話,順手抓過一張賓館短箋,刷刷刷寫了兩個號碼送上。
第二天一早,采訪團離開。縣長站在大巴車門邊,跟上車記者一一握手,親自送行。與鍾路琳握手時他開了句玩笑,說他挺悲哀的,美麗的鍾記者看來是隻供暗戀,不聽任何仰慕者傾訴。他對自己的玩笑做出解釋,說他已經認真核對過了,鍾路琳給的兩個號碼都是假的,無一例外。
鍾路琳眼皮一抬做驚訝狀,說:“是嘛?”好像無辜得很。但是在那一瞬間她的心裏忽然有些後悔。她想自己可能是過分了。
她對自己說:“算了吧。”
回北京後有很多忙碌,在本報發了篇交差小稿後,“黃金海岸紀行”漸行漸遠。
鍾路琳已經決定“算了”。如果不是主任的一番查問,她沒再想起那個人,還有“打他”的那一番衝動。畢竟小小一個縣長,類似人物鍾路琳見得多了。
那天上午,鍾路琳在編輯部處理一篇稿子,桌上電話鈴響,一接,是主任打來的,讓她到他辦公室去一下。鍾路琳挺納悶,不知又有什麼好差事讓她頂崗救場。到主任辦公室一問,卻沒有,主任東拉西扯,雲山霧罩。
“孩子怎麼樣?”他問。
“還能怎麼樣?就那樣。”她說。
主任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小物件遞給鍾路琳。這是個木頭小人,串著幾條線,一拉線小兒的手腳身子動個不停,特別滑稽。主任說這小玩意兒是紅鬆木的,他到東北林區出差時弄的,挺好玩,送鍾路琳的女兒可可。主任還說起不久前提到的漱羊肉,說還欠鍾路琳一撮。他說,這些日子他那個開飯館的朋友出國去了,等他回來再吃不遲。
鍾路琳沒聽明白。
“是不是車給擋了?”主任解釋,“農民造反?”
“這個呀。”
鍾路琳說,這次采訪整個挺順利的。最後一天在北邊一個縣出了小岔子,不是什麼農民造反,也就是幾個村子的農民聚集攔截車輛。農民攔截的是一些載運石塊的工地用車,那些石頭是準備扔去填海的,該地有一個填海造地工程在興建,農民對那個工程有意見,他們聚集攔車,跟施工單位形成糾紛,雙方相持不下,阻滯了交通。
主任點頭,表示他清楚了。他評論說,這種事讓主辦方最尷尬。費老大勁花好多錢弄一批人來,隆重推出得意之筆的同時,總是想讓人家覺得本地形勢大好,到處欣欣向榮,人家回去了文章也好寫些。哪想老天爺就是這麼會安排,農民兄弟早不聚晚不聚,偏就在采訪團蒞臨之際出來集體亮相,讓記者們一睹其盛,簡直就是春光乍泄,不留神讓人家看到了私處。盡管是下邊縣裏的事情,省裏主辦方同樣尷尬,沒麵子不說,萬一哪個記者來勁了拿筆一捅,那才叫難受,花錢買罵,痛苦不痛苦?
鍾路琳聽主任發表議論,不點頭,也不搖頭。她裝傻。主任點到為止,也不多說。再聊幾句新開的漱羊肉館,過一點嘴癮便彼此拜拜。
當天晚上,鍾路琳給小妹打了個電話。小妹姓劉,年紀小,才二十三、四,本有大名,卻總被叫成小妹,這人性格特別外向,自來熟,人來瘋,在一家周刊當記者。鍾路琳在國家林業總局的一次會議上跟她認識,那天乘飛機去參加“黃金海岸紀行”時,在首都機場的候機室忽然又碰上了,兩人打個招呼,一問,居然奔一塊了。後來在采訪團裏,鍾路琳跟這女孩時有接觸,說的話比別人多。彼此感覺也都不錯。采訪回來互相留了聯係電話,但是一直也沒聯絡。
鍾路琳找到小妹時,她的手機裏轟隆轟隆一片噪聲,像是美軍戰機轟炸伊拉克一般。鍾路琳問小妹在哪呢都怎麼回事?小妹笑,說晚上跟幾個朋友吃飯,這會在卡拉OK呢。這時噪音小了,可能是走出包間聽電話。她問:“你找我有事?”
鍾路琳說:“這兩天有誰找你打招呼沒有?”
小妹挺敏感:“是那什麼填海造地嗎?”
“對。”
小妹說,不是什麼打招呼,是打門。來了兩個人,說是到北京公幹,領導特讓他們上門找她,送一點土特產,同時“向記者彙報一下工作”。這兩人也沒談別的,就是送了一份簡報,稱《淺沙灣填海工程有關問題圓滿解決》。所謂淺沙灣就是“黃金海岸紀行”采訪團記者曾經受阻的那個月牙形海灣。兩位上門找到小妹的來客擔保前些日子農民聚集的事件已如材料裏寫的那樣得到妥善解決,不存在什麼大問題了。他們還詢問小妹對淺沙灣填海工程有何意見建議,充滿虛心求教的精神。
鍾路琳說:“他們挺認真的嘛。”
“事關烏紗帽呢,是不是?”小妹笑,“那縣長叫什麼?李彬?多殷勤呐,不用結婚證,連安全套都給咱們大家備好了。”
那些人居然還通過上邊的一個關係找到了小妹他們單位的一個頭。那頭已經答應“一定關注這件事”。當然不是關注哪個淺沙灣旮旯的農民為啥鬧事,是關注有關事項不要在本刊捅出去。這就是說,即使小妹心血來潮打算捅一下李彬縣長,經過該頭一“關注”,她也就白費勁了。
“你呢?沒讓他們太高興?”小妹問。
鍾路琳說:“他們對我比較客氣,沒找我,直接找我們頭了。”
後來鍾路琳了解到,幾乎所有參加采訪團的記者都經曆了一次類似探訪,有的被上門直接“公關”,有的受飯局伺候,均“單打”,分別實施。隻有鍾路琳一個被輕輕繞過。可能因為唯鍾路琳沒有為他們提供準確的住宅電話和手機號碼。如此看來當初縣長李彬下令收集記者們的電話號碼,聲稱“加強聯絡”,實屬“別有用心”,是在為這次在首都展開的公關活動進行預謀。鍾路琳在吸煙室裏聽到該縣長咬牙切齒,下令“立刻補救”,本次公關當是其中重要一項。李縣長的手下也可能對鍾路琳的上司比較有把握,所以不必費心跟鍾路琳艱難周旋。美麗的鍾記者會抽煙,抽的是三五煙,這種人毛病特別多,不易擺平,縣長親自領教之後,當地人士可能已經形成共識。
鍾路琳不動聲色。她打了一個電話,直掛淺沙灣。那一天采訪團被攔截於路時,記者們都得到了一份打印材料,是當地村民散發的。有一個自稱是村民小組組長的人在鍾路琳得到的那份材料上留了個電話號碼,聲稱願意提供更多的情況。鍾路琳離開後沒跟這個人聯係,因為她已經決定“算了”。現在不一樣,她要問一問了。
這位村民姓林。他說的情況跟縣裏人士的說法不同而跟小妹的推測一樣:淺沙灣的事件還沒完。當地農民聽從政府的勸解,已不再聚集和阻礙交通,但是他們跟工程單位的糾紛尚未解決,施工尚未恢複。雙方仍處於膠著狀態。
所謂“淺沙灣填海工程”是這麼一件事:淺沙灣是一個淺海灣,有著大片灘塗,有一條水量充沛的河流從海灣北部注入。上世紀八十年代,該省水利部門曾對這塊區域進行規劃,提出可以利用海灣獨特地形,修建一條堤壩,對一些地段進行填塞,改變河道,即可將大片扇形淤積區改造成陸地。這一規劃提出後一直未能進入實際運作,因為牽動較多且耗資巨大。近年來,由於“海上樂園”項目的開發和拓展,以及一些政策性因素導致沿海用地呈現緊張,淺沙灣填海造地項目便為當地政府和外商一致看好,雙方聯手提出方案,經省有關部門批準,項目得以在一年多前正式實施投建。但是該工程有一個特大難題:海灣原有大片灘塗,當地村民靠它養魚種貝,賴以生存,造地之後灘塗無存,農民以何為生?為推動項目實施,有關方麵提出了對農民的賠償方案,同時也提出造地之後撥出部分土地歸農民使用。但是農民難以接受,一來認為賠償過低,二來遠水解不了近渴,未來的土地尚屬畫餅,當前的損失立等可見。有關部門一邊與農民商談,一邊讓工程先行動工,規劃中的堤壩建了近三分之一,跟農民仍談不攏,農民擔心一旦堤壩建成將再無回旋餘地,便開始阻攔施工,禁止載運石塊的車輛進入海灣碼頭並裝船下海。群體性事件因此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