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伍登第把茶杯一推,嘩啷一聲倒了,茶水灑滿了台布。他全然不理,憤然拂袖而去。
這個舉動把程少傑鬧愣了,他還沒有想好應當怎樣解釋,伍登第又回過身來說:“我是一片赤誠來的,斷沒想到遭此冷遇……”
程少傑說:“你別誤會。如果我是那種人,那天也不會請你給肖乾作陪了……隻是,有人冷言冷語,總是要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伍登第喟然長歎,見程少傑轉圜了,這才變過臉色。
程少傑重新叫他坐下,一時不好再提請他下鄉的話。
倒是伍登第還算識相,他說:“你不要為難,我了解你的苦衷。既然你認為我到鄉下去有利,我就去也不妨。我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行將就木的人了,更有何求?我不過是出於對革命的關切,出於對你和伍奇的關注,才毛遂自薦的……”
程少傑默然地吸著煙,說:“這我知道……”
伍登第縮在沙發裏,頭不抬眼不睜地說:“我看得出來,你們是要把方雷、郭振興這些‘民主派’掃除淨盡,不過,欲速則不達。”
程少傑說:“老師,你是局外人,還不理解這場路線鬥爭的實質。”
“局外人?”伍登第睜開眼睛,黯然神傷地說:“幾十年來,我就沒當過一天局外人。你所說的鬥爭實質我可能不理解,可古往今來千鬥萬鬥,還不是為了印把子?不然,你們何必非置方雷一幹人於死地而後快?”
程少傑覺得這說法未免太那個,又不願意和他爭執,就說:“我是說……”
伍登第揮手不讓他說下去:“印,有小有大,有銅印,有玉璽。照我看,打郭批方不是終了,恐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程少傑暗暗驚訝,別看伍登第文白夾半,說起話來遣詞用語都很酸腐,倒能夠一針見血紮到要害處。
伍登第撫著茶杯說:“森嚴壁壘,最怕從內部亂起,蕭牆之禍厲害呀!這往往要比正麵強攻收效大!”
程少傑心裏一動,問道:“你是說……”
伍登第禿眉一聳,說:“你還記得三國時董卓、呂布父子的悲劇嗎?”
程少傑當然知道,司徒王允為了給漢室除掉董卓這個禍患,認丫環貂嬋為義女,讓她去勾搭董卓的義子呂布。王允一麵允諾將女兒許配呂布,一麵又派人把貂嬋送給董卓作侍妾,利用美人計離間父子,促使呂布殺掉董卓,這是《三國演義》中一段流傳很廣的故事。
伍登第說:“呂布有萬夫不擋之勇,不謂不強,董卓挾天子以令諸侯,不謂權小,其所以失敗者,蓋在於自相殘殺耳。”
程少傑到底明白了老師的寓意,正在沉思,伍登第惟恐點得不透,又特地加了一句注腳:“郭振興的作用,不可低估呀!”
程少傑說:“伍老師,你這是對革命的新貢獻啊!”
伍登第淒然苦笑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程少傑顯得極度興奮,他抓起內線電話耳機子:“給我接二七劇場。”
耳機子裏嗡嗡響了一陣,有人來接電話了。程少傑叫那人去找伍奇,那人不耐煩地說,伍奇正在主持批鬥郭振興的大會,脫不開身。
程少傑火了:“你馬上給我找來!你是誰?”
那人反問了一句:“你是誰?”
程少傑大聲回答:“程少傑!”
聽筒裏沒動靜了,過了一小會,話筒裏傳來伍奇喘粗氣的聲音:“找我有事嗎?”
程少傑一字一頓地說:“發動群眾,狠批狠鬥猛上綱,無論如何不能叫他下樓,懂了嗎?”
伍奇回答說:“這還不好辦?你放心好了!這十年,我是專門幹批鬥這行了!”
伍登第待他撂下電話,有點詫異地問道:“你這是唱的什麼戲呀!”
程少傑一笑:“反間戲呀,正是按你的設計導演的一出好戲呀!”
伍登第若有所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