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萬鵬的心一時又熱又酸,他不忍心驚動飛車梁。
就這樣,一個坐著寫,旁若無人;一個站著看,心潮起伏,不知過了多久。
飛車梁的筆不下水了,他下意識地伸出筆去蘸墨水。程萬鵬把桌角的墨水瓶輕輕地移近一些。這一下到底驚動了飛車梁,他驀地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又驚又喜,又是意外,又是意中。一霎那間,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竟然僵住了!
還是飛車梁先開口,埋怨道:“你怎麼不打招呼?”
程萬鵬一指那張紙,說:“你若是寫旁的,我早紿你撂非常閘了!我是三顧茅廬而不遇,這回該出山了吧?”
飛車梁故意顯得頹喪地說:“我頭上戴的是個啥帽子,你大概聽說了!唉,我不敢靠前呀,再說,我又得了一身病……”
程萬鵬望著他卷著的濕褲腿,沾滿黃泥的回力牌膠鞋,說:“明裏不靠,晚上倒滿積極呀!你這叫什麼病人!”
飛車梁被他一語道破了機關,朗聲笑著搗了夥伴一拳:“見了你,病去了一半!”
他老伴端著飯走進來說:“他是腰別扁擔過城門,橫闖!不要命了,白天叫人家拉去辦班,晚上也不消停。你勸他吃藥,比捅他一刀還難受,沒見過這種人!”
“得了,得了!”飛車梁伸手接過飯盆,說:“你就會添油加醋,生怕人家把你當啞巴賣了!”
程萬鵬從口袋裏掏出一堆藥來,拍到桌子上:“你呀,別跟我藏一半掖一半的,趁早老老實實吃藥!”
飛車梁盡量裝得毫不介意地說:“頭疼腦熱沒大病!有一口氣就得幹,胡子一大把了,死了也不算少亡!”
程萬鵬說:“吃藥是為著多活幾年,多活幾年是為了鬥爭,你想早死?我就不給你發路條!”
飛車梁爽朗地笑了起來,說:“夥計,你聽說了吧?不參加學習班,扣工資!真新鮮。唉,江濱的財神爺都是倒貼著的!不幹活可是工資照開,你看——”他用手指指窗上麵吊著的幾條幹魚:“我徒弟賭氣去釣魚,工資一個不少給,可跑了一個星期車,卻硬說我們打亂了交路,要扣錢!聽說這又是上頭精神!”
程萬鵬說:“不管它!隻要不是通過中央下來的精神,權當它耳旁風!共產黨講全黨服從中央,又不是青紅幫!”
飛車梁歎口氣:“老方天天挨批,夠嗆啊!我真不明白,為啥不幹的整幹的呢?”
程萬鵬說:“顛倒的是非總要顛倒過來。你別耽心,老方頂得住。他的檢查一個字沒寫,正在考慮發起個倡議,黨委要搞一份‘大幹社會主義’的決議呢。”
飛車梁說:“我舉雙手擁護。”
程萬鵬給飛車梁倒了一杯溫水,把藥推到他眼前說:“這個,也不能投反對票!”
飛車梁抓了一大把藥片,一口吞下去,兩個人笑起來。
程萬鵬走到牆角,拿起一雙編了一半的草鞋,端詳著,問道:“你編的?”
飛車梁說:“好多年不打草鞋了,怕手藝荒疏了……”
程萬鵬又陷進了沉思。飛車梁這手藝還是方雷,顧大舉傳授的呢。那時江濱鐵道線還在國民黨手裏,程萬鵬和飛車梁這夥鐵路工人都跑上了山,發誓不給國民黨幹活,一道參加了遊擊隊。白天在山上眯著,晚上下山扒鐵道、炸橋梁,大夥都比誰穿壞的草鞋多。
程萬鵬現在拿著這草鞋,覺得分外親切。他不相信飛車梁僅僅是為了怕手藝荒疏才打草鞋,那麼,是出於對戰爭年月的鬥爭生活的懷念?還是想到了出現萬一,再蹬上草鞋上山?程萬鵬覺得飛車梁真是個有心計的人,他狡黠地眨眨眼:“準備再上山打遊擊?”
飛車梁說:“穿上它和他們幹!”
程萬鵬說:“為什麼不相信,用不著穿上它就能勝利呢?”
飛車梁說:“我是怕萬一呀。”
程萬鵬說:“如果我們先做好一萬,就不會有萬一了!你說的那種可能不是沒有,但是,你想過嗎?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中國將會是啥樣子?槍炮齊鳴,千百萬人頭落地啊!”
飛車梁說:“到了那時候,橫下一條心,豁上這一百多斤就是了!”
程萬鵬拾起桌上那張寫滿了“毛主席”字樣的紙,說:“想念毛主席,要相信毛主席的安排。”
飛車梁心裏一動,望著程萬鵬。
程萬鵬趁熱打鐵地說:“光等著穿草鞋和他們幹,那是消極的,現在就動手幹,才能防止穿草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