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萍對著鏡子梳妝,從鏡子裏,她看到陶老爺進來了,他衣衫襤褸,臉上有血汙,手裏拄著那根拐杖。小福子端著盆水從裏屋出來,嚇得一盆水掉到了地上,發出一聲尖叫。
儀萍轉身,道:“你想幹什麼?”陶老爺道:“我不想幹什麼?”儀萍道:“你不想幹什麼,你……”陶老爺對小福子道:“奴才,你給我出去!”儀萍道:“你沒瘋?”陶老爺道:“你看我像瘋了嗎?是他們瘋了。這院子裏最清醒的隻有兩個人了,一個是你,一個是我!”儀萍道:“你找我,有事?”陶老爺指著小福子,道:“叫她出去!”儀萍道:“小福子,你先出去一會。”小福子道:“哎!”儀萍道:“有什麼事,你說吧?”陶老爺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儀萍道:“我不會告訴你。”陶老爺道:“哼,不告訴我,就以為我認不出來你嗎?你是玉妮兒的女兒!”儀萍一愣,道:“你怎麼知道?”陶老爺道:“她是我的女人,我怎麼能認不出她的女兒!”儀萍道:“閉嘴!她是你的女人?你真不要臉!她愛你嗎?她心甘情願嗎?她是怎麼死的?在你的罪惡麵前,你竟然說她是你的女人,天下還有你這樣不要臉的男人嗎?”陶老爺道:“你想錯了!我是誰?我是陶老爺,陶家的一磚一瓦,陶家的每一個人,都屬於我。我叫他們活著,他們活著;我叫他們死,他們就得死。玉妮,一個下人,陶老爺我看上了她,是她的福氣,可她不守本分,跟大廚老杜私通,被填了井。那不是我的罪惡,是她的罪惡!”儀萍道:“你以為你是陶老爺,就可以為所欲為嗎?是,在許多年裏,你主宰著別人的命運,可是到頭來,別人卻主宰了你的命運,這就是你為所欲為的代價!人若不以善為本,他的下場將是悲慘的!”陶老爺道:“複仇也是善嗎?”儀萍一愣,道:“複仇當然是善!讓那些罪惡之人得到報應,讓冤死之人在九泉之下得到慰藉。不是有句話嗎,叫替天行道!”陶老爺道:“哼,替天行道?可是在你的麵前,要有許多人死去,這裏不乏無辜之人,你的善在哪裏了?你的下場也將是悲慘的!”儀萍道:“我不想害無辜的人,我隻是想讓那些有罪惡的人得到報應!如果我的下場也不好,那也是一種公道,那是天在懲罰我!”陶老爺道:“你為何如此睿智?當年我讓老閻把你投到河裏去,為何你還活著?”儀萍道:“這我得感謝你呀,陶老爺。如果不是你讓老閻把我投到河裏去,我就不會有今天了,我也不會具備複仇的能力了。告訴你吧,老閻把我送給了六爺,我陪六爺的女兒在土匪窩裏長大,十一歲以後,又陪六爺的女兒到上海讀書,後來六爺的女兒得暴病死了,六爺就把我認作了他的女兒。還想知道什麼嗎,陶老爺?”陶老爺笑了。儀萍道:“你笑什麼?”陶老爺道:“可是有一件事情,你卻至今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兒!”儀萍一愣,道:“我是你的女兒?”陶老爺道:“當初幾個太太誣陷你娘,說你娘跟大廚老杜私通有了你,可是後來我知道,老杜逛窯子得過花柳病,即便你娘跟他私通了,你也不可能是他的孩子。何況這些年,我想明白了,以你娘的人品和眼光,她是不會跟老杜那樣的男人私通的,她確實是冤死的,是幾個太太陷害了她。儀萍,你真是我的女兒呀!”儀萍道:“我是誰的女兒,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娘生下我的時候,就給我戴了一隻玉鐲,這玉鐲是一對,另一隻據說在我親生父親手裏,誰能拿出那隻玉鐲來,誰就是我的親生父親。陶老爺,你能拿出來嗎?”陶老爺道:“你小時候戴了隻玉鐲,我是知道的,可是那一隻在哪了,我沒見過,可我覺得,你不會是別人的女兒,你就是我的女兒!”儀萍道:“哼,你這麼說,是想讓我放棄複仇吧?拿不出鐲子來,我是不會認誰做父親的。”陶老爺道:“你想錯了,認了你是女兒,我也不會勸你放棄複仇的!陶家的人,已經是我們共同的仇人了!我知道,六爺要的是陶家的財寶,你要的是陶家人的命,我們共同把陶家人除掉之後,我會告訴你財寶藏在哪裏的。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是我的女兒,能有你這樣睿智的女兒,是我一生最大的財富!”
陶老爺說完走了。他走出儀萍的屋子,就又開始打鬼,嘴裏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玉皇大帝顯神通……”
已經是大白天了,大梅子還在縣城一家客棧內睡覺,他記不得睡了多長時間了,突然他從床上坐起來,顯然是做了噩夢,半天驚魂未定。漸漸緩了過來,他下了地,拿了桌子上的一杯剩水,一口氣灌下去,然後坐到椅子上,兩眼發直地想事。想了許久,好像想明白了什麼,站起來,把包背到了身上,走出門去。大梅子在縣城街上走著,不斷向人打聽著什麼,有人搖頭,有人給他指路。大梅子來到一個院子裏,他看到一個胖男人在院子裏劁豬,動作麻利,不少的人趕著豬等在那裏。
大梅子走上去,對胖子道:“掌櫃的,我和你商量點事情。”劁豬的道:“商量什麼呀,想劁豬就劁,不想劁離遠點!”大梅子小聲道:“劁不劁人?”劁豬的道:“你搗蛋呀?來,你躺下,我就拿你練了!”大梅子道:“我和你說的是實話!”劁豬的看著大梅子。大梅子道:“可以給個大價錢。”劁豬的道:“真有這事?”大梅子道:“騙你有用嗎?”劁豬的道:“那好。小四子,你來替我!走,屋裏談!”
劁豬的把大梅子領進了屋裏,給大梅子倒茶,道:“你想把什麼人閹了?”大梅子道:“我想把我自己閹了。”劁豬的道:“你腦子沒有毛病吧?”大梅子道:“你看我像有毛病的人嗎?”劁豬的道:“男人的根都不要了,能說你沒毛病!”大梅子道:“我不想做男人。”劁豬的道:“為什麼呀?”大梅子道:“你想不想賺錢吧?想賺錢就別問。”
劁豬的道:“那好,你這個錢我賺了,一百大洋!”大梅子從衣服裏掏出一張銀票,往桌子上一拍。劁豬的拿過一看,傻了,道:“我的娘,你真不想做男人了!”
劁豬的胖子把大梅子帶到了一個小巷裏,他們來到一間屋子裏,屋子又暗又潮。一個瘦瘦的老頭聽明白了大梅子的事情後,拿了一把刀開始磨,他腦後吊著一根細細的辮子。
大梅子被劁豬人綁在一張床上,劁豬人道:“這是我師傅,好手藝,可那也疼呀,你得挺住了!”小辮子老頭嗓音尖細,喊道:“老二,看看水燒開了嗎?”劁豬的答應一聲看去了。小辮子老頭還在磨刀,道:“他娘的,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大清朝都倒台了,沒想到我鬼喊娘還能攬到生意!小子,知不知道,在我們大清朝那陣,這叫幹啥?叫淨身,也叫宮刑。那時候窮人家的男人沒有活路了,就找人把自己閹了,進宮做太監,有的人家,小孩子十來歲就閹了。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有名的刀兒匠畢小耳朵的後人,大太監李蓮英襠裏的玩意兒,就是我爹給拿掉的。那時候我們在京城,好日子呀,生意多得做不過來。我在刀兒匠裏是好手藝,人送外號鬼喊娘,鬼看到我都得喊娘,你說我閹了多少人吧?如今,世道變了,我們這行絕戶了,劁不著人了,隻好教他們劁豬了。嗨,沒想到,還能遇上你這麼一個主兒。好喂,就是不賺錢,過過手癮也好,多少年沒幹這活了,聽不到刀割肉的聲音,聽不到鬼哭狼嚎的叫喚聲,這心裏空得慌呀。老二,水還沒燒開嗎?”劁豬的端著水進來道:“五姥爺,水燒開了!”老頭道:“水燒開了咱們就幹活吧。”門簾放了下來。老頭在門簾裏道:“小子,想割淨了還是留點根?”大梅子道:“割淨,要像女人……”老頭道:“那是我拿手的好活!老二,按住他!”
門簾裏傳出大梅子撕心裂肺的號叫聲。
陶書遠坐在椅子上,頭往後仰著,閉著眼睛。
王寶財端著一碗中藥走過來,道:“二少爺,您把藥喝了吧,要不你娘著急。”陶書遠道:“你放那吧。”王寶財道:“郎中說,這藥得趁熱喝。”陶書遠道:“我叫你放那,你就放那!”王寶財道:“好好,我放這,放這!”門開了,三太太走了進來。王寶財道:“喲,三太太您來了!”三太太道:“這屋裏一股中藥味?”王寶財道:“二少爺病了,二太太給他煎了藥,他不喝。三太太,您勸勸他,讓他把藥喝了吧。”三太太道:“行呀,你先回去吧,我勸二少爺把藥喝了。”王寶財道:“是。”王寶財走了出去。三太太道:“書遠,心裏還難受呢?”陶書遠道:“不光是難受呀!”三太太道:“這事,也怨我呀,太輕信了他們。要是再慎重點,興許就成了。”陶書遠道:“成了會怎麼樣呢?我現在想的是,成與不成,陶家都沒救了!”三太太道:“書遠,你也看清了?書玉昨天晚上找過我了,讓我出錢給蘇永明,你們三個人離開這裏,遠走高飛。可是書遠,銀票讓大梅子拿走了,我手上已經沒有錢了。”陶書遠道:“有錢的時候不想給,沒錢了,說這話有什麼意義呀!”三太太道:“可我答應書玉,我有辦法,幫你們搞到錢。”陶書遠道:“什麼辦法?”三太太道:“書遠,你不是想拯救陶家嗎?這個辦法,既可以讓你拯救陶家,又可以拿到錢。大太太剛死的時候,你鼓動過大家散了,現在看來,那時候大家就散了,各走各的路,也就沒有這許多的事情了。可是現在散了,也不晚,大的災難畢竟還沒有來臨。”陶書遠道:“說散,誰走呀,為了那筆秘密的財寶,誰也不願意走呀!”三太太道:“可是陶家大院要是成了別人的呢?那時候,不散行嗎?你想要的錢,不是也有了嗎?”陶書遠道:“你是說,把陶家大院賣了?”三太太道:“不是個好辦法嗎?”陶書遠道:“賣給誰呀?”三太太道:“萬發典當行可是六爺開的買賣,六爺還有不敢買的東西嗎?”陶書遠道:“怎麼賣呀?”三太太道:“隻要有房契,最簡單的事情了!”陶書遠道:“房契在哪了?”三太太道:“我幫你拿到手!書遠,你跟我來!”
三太太領著陶書遠來到了一間屋子跟前,這是陶家的賬房。門“吱呀吱呀”開了,三太太領著陶書遠進了賬房。雖然是白天,這裏光線仍很暗。放賬簿的櫃子一排一排,像中藥店裏的藥櫃,有一個個小匣子。陶書遠對這裏很陌生,到處打量著看。三太太道:“過來,過來。”陶書遠跟著三太太往前走。三太太找著,站下了,道:“四十五號,房契就在這裏了。”陶書遠道:“有鑰匙嗎?”三太太道:“我這帶了把刀,你把它撬開。”陶書遠接過刀,一撬,撬開了,拉開抽屜,果然發現了陶家的房契。陶書遠道:“房契!”三太太道:“對,就是它!書遠,你去萬發典當行把它典了。典四萬大洋就行,典完了,領著書玉趕緊走,走得越遠越好!”陶書遠道:“我知道了!”二人往外走。
他們不知道,此時有一隻眼睛從門縫往裏窺視,那是廚子老伍的眼睛。
陶書遠進了萬發典當行,他走到一個典當口,把房契遞上去,道:“當!”掌櫃的唱道:“當!……陶家祖宅……”他一下驚呆了,唱不下去,抬頭看了陶書遠一眼,道:“二少爺?”陶書遠道:“當!”掌櫃的道:“二少爺,我、我進去跟老板商量一下,您先等等,等等!”陶書遠道:“快點呀!”掌櫃的急急走進裏屋,道:“六爺,六爺!”六爺在和別人下圍棋,道:“什麼事呀,這麼急?”掌櫃的道:“六爺,陶家的二少爺來當宅子!”六爺一驚,道:“什麼?”掌櫃的道:“陶家的二少爺來當宅子!”六爺道:“當哪個宅子?”掌櫃的道:“陶家的宅子!”六爺道:“陶家的宅子?當多少?”掌櫃的道:“他還沒說呢,我就進來了,我、我不敢接當呀!”六爺道:“哼,世間的事情,永遠是有賣就有買,他敢賣,我就敢買,接當!”很快,掌櫃的從裏屋笑眯眯地走出來,開始寫契約,邊寫邊唱道:“陶家二少爺當陶家祖宅,大洋四萬,當期三天,過期死當,簽字畫押,落地生根!二少爺請簽字畫押。”陶書遠簽字,按了手印。掌櫃的道:“二少爺,這是銀票四萬大洋,您拿好!”陶書遠接過銀票。六爺從屋裏出來,道:“二少爺,你膽子太大了,把陶家的祖宅當了,你就不怕陶家的家法要了你的命?”陶書遠道:“六爺,陶家的宅子都沒有了,人就得散了,家法何在呀?”六爺道:“噢,我明白了,你是想解救陶家人。二少爺,四萬大洋把陶家的祖宅賣給我,你的目的是達到了。我呢,可以說是遇上了大運氣,它至少值四百萬大洋呀!我怎麼覺得像做夢呀!”陶書遠道:“六爺,你錯了,它不僅值四百萬大洋,它還藏有一筆巨財!”六爺道:“你不覺得代價太大了嗎?”陶書遠道:“陶家人的命,值多少錢?”陶書遠說完,拿著銀票走了。六爺道:“真像做夢呀!……宅子是我的了,那筆財寶早晚不也是我的了嗎?”掌櫃的道:“六爺真是有福之人呀!”六爺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