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留給這個世界和人們的最後一句話是:“好!”我不知道這個“好”,是讚美人間,還是總結他自己的一生?
就在這惶然不可終日的煎熬中,卻也給父親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喜訊,那就是大舍妹明明在離京兩年半之後,回家結婚。雖然是嚴冬12月中旬,但我們感不到絲毫的涼意。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父親扶著門框出來迎接大妹,憔悴的臉上綻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明明的歸來,使小書房恢複了往日的生機,盡管笑聲是沉悶的,但畢竟衝刷掉了心中半年多的積悶。
在那樣一個特殊的年月,大舍妹的婚禮自然是一切從簡。可是父親總記得母親的臨終囑咐,盡量搞得歡樂喜慶一些,更何況這是他偏憐疼愛的大女兒。外麵的飯館也都“革命化了”,父親覺得不能請親家在外麵吃飯,就在家裏吃頓便飯,也是表示一點恭敬之情。於是父親把采購食品的任務交給了我的妻子,要她盡力買得豐富一些,而且他還讓人攙扶著看看新房的布置,也看看我們準備的菜如何。
大舍妹結婚的那天,父親特意穿上了妹妹給他買的藍布罩衫,迎接親家的到來,家宴很豐富,飯後全家合影留念。這些活動父親都卨興地參加了,他還一直陪著親家聊天,盡管很少說話,也顯得有些勞累。但是看得出他很欣慰,有一種又完成了一件大事的釋懷。
大舍妹明明婚後的10來天,我們盡量多陪伴父親,尤其是晚飯後,大家都會到小書房裏,和父親圍爐閑話。“花盆爐子”的火,燒得旺旺的,碧螺春的茶香飄散在滿屋,似乎聽不到外麵呼嘯的西北風和“打倒”的喧囂。屋子裏顯得生機盎然,我們又恢複了天南地北的“海聊”。大舍妹會講一些四川的見聞,父親聽著我們聊天,看著滿屋的兒女,尤其看著作了新嫁娘的明明,臉上露出了十分滿意的快樂,但是這也是他最後的快樂。時間過得真快,大舍妹的十幾天的婚假,很快就過去了,兄妹們又將天各一方,靠著書信來傾訴骨肉之情了,父親雖然不言不語,但是他有一種預感,隻是不流露出來。當大舍妹向他告別的時候,他壓抑很久的感情終於爆發了,父親踉蹌著奔向大門外,我趕緊跑上前攙扶著他,父親倚著我的身子,執著大妹的手,老淚縱橫,痛哭失聲地說:“明明,爸爸怕是見不到你了……”此情此景,我們能說什麼呢?我隻有揮揮手,讓大舍妹離去,她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頭的離去,父親用飽含熱淚的眼睛凝望著大舍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胡同拐彎處,沒想到一語成讖,這是父親留給明明的最後一句話,父女倆竟成訣別。不過,父親望著大舍妹那溫柔、深情而又依戀無奈的目光,卻永難磨滅的烙在了我的心靈深處!
時間悄悄地滑過去了,終於熬過了漫漫的寒冬,1967年的春節不管世上的“天翻地覆”,依然降臨了。春,帶給人們的是溫暖,是複蘇和希望。雖然街上的標語和打倒之聲,仍是“如火如荼”,但北京市民還是沒有忘掉這個帶著祝福的傳統佳節,憑著副食本和票證上的供應,忙著搶著采購年貨,倒也呈現出一派不諧調的年味兒。
說實話,看著年邁體弱的父親,加之我們兄妹,按當時的說法,是名副其實的“臭老九”,隨時隨地都可能被“揪”,實在是打不起精神過年。倒是父親沒有忘了這個年,把我和內子叫去,說:“過年了,你二哥會回來的,小弟弟更是盼著過年。”在父親的吩咐下,我們也就忙碌起來。
除夕那天,在郊區上班的二家兄和“停課鬧革命”的二舍妹,都趕回到家裏。年邁的老父依例向祖母跪拜辭歲,“接祖宗回家過年”。當我們把扶起來時,他對我們說:“我向祖母跪拜辭歲,是我的習慣,不這樣,心就不安。我不要求你們也這樣做,但要你們看看,這不是迷信,是表達感情的方式,希望你們不要忘掉祖宗!”除夕的團圓飯,雖然沒有往日熱鬧,但在非常時期,也算是“苦中作樂”吧。飯後,病弱的父親還是沒忘了給兩個小孫女壓歲錢,這些事情,本來是母親做的,如今父親卻也未能免俗地學起“媽媽論”來,真是難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