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拒絕融化的冰(3 / 3)

……前人雲:“為往聖繼絕學,為來世開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人心與人生》第三本書要寫成,我乃可以死得;現在則不能死。又今後的中國大局以至建國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曆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象的,萬不會有的事!……

——《香港脫險寄寬恕兩兒》

菩薩的救世之心,了然可見。

1953年之後,原為“座上客”的梁漱溟,忽然變為“鳴鼓而攻之”的活靶子,中國科學院專為梁漱溟組織了幾次批判會。

當時,有些名士不願受辱,自折生命之樹。逆境中,梁漱溟則“風行草偃”,借此來修“菩薩六度”中的“忍辱”法。

之後,梁漱溟在家“閉門思過”,淡出人們的視野。然而,這隻不過是暴風眼裏片刻的寧靜。

1966年8月24日,許多中學生紅衛兵敲開了他的家門。他們把梁家積藏的古籍、字畫、手劄及其他書籍等,堆到院中,付之一炬。

看著紅衛兵圍著火堆喊口號,梁漱溟沒有吭聲。他知道,麵對這群無知的孩子,有理也說不清。當他們抱出兩本大部頭的線裝書《辭源》、《辭海》時,他出來阻止了,“這是兩部誰都用得著的工具書,而且是別人借給我的,如燒了我就無法物歸原主了。”

紅衛兵理都不理,依然把這兩部書扔進火海,並告訴他:“有《新華字典》就足夠了!”

被抄家後的當天,梁漱溟寫下詩偈:“一聲佛號觀世音,聲聲喚醒自家心。即心是佛佛即心,心佛眾生不差甚。一聲佛號觀世音,聲聲喚醒自家心。此心好莫昏昧去,留得當前做主人。”

紅衛兵占領了梁宅作為“司令部”,將梁漱溟一家集中到南房的一間小屋裏。之後,白天,這位七十多歲的老人被紅衛兵拉出去遊街、批鬥;夜晚,在蚊蟲侵襲中,他在小屋裏借燈伏案寫《儒佛異同論》,每天千餘字……

1978年春,梁漱溟作《發願文》:“我今在佛前頂禮,披瀝一心作懺悔。無始以來貪嗔癡,身語意業罪垢重。或有覆藏不覆藏,而今一切深慚愧……”

1988年6月,梁漱溟因身體不適入住醫院。據先生長子梁培寬介紹,入院後,梁漱溟不止一次對前來探望的領導說:“人壽有限,我已長壽,能活到今天很不錯了。但自覺壽數亦到此為止,因此不要讓國家花費太多的人力財力來勉強維持我的生命。”

6月23日上午11點半左右,96歲的梁漱溟在北京協和醫院安詳示寂。臨終前,他頭腦清晰、清楚地對醫生說:“我需要安靜,我要休息。”

禪師眼中的金剛石

在北京法華精舍,我向當代禪門宗匠淨慧法師請益時,談及梁漱溟先生晚年自言是和尚的事。

法師說:“我見過梁先生多次。他說那句話,應該是在1987年,是在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成立的會議上。當時,他是第一個發言的。”

那一天,梁漱溟說:“我今天告訴大家,我是一個佛教徒……一個人有今生,有前生,有來生。……我前生是一個和尚、一個禪宗和尚!”

法師說:“這件事,在我主編的《法音》雜誌上報道過。當時,趙樸初會長曾講,‘梁先生是從不說假話的。他九十五歲講這個話,九十六歲去世了,我們當時少做了一件事,就是應當問一下,他前生是哪個地方的禪宗和尚?哪個寺廟?叫什麼名字?’”(《法音》1993年11期)

“既然梁先生是佛教徒,他為什麼不弘揚佛學,而去提倡儒學呢?”我問。

“這是菩薩的悲心與願力。菩薩一方麵難為能為、難行能行,另一方麵,諦觀眾生因緣,行方便法。在那個時代,梁先生發現中國老百姓對孔聖人感情深,為讓熱惱中的眾生獲得清涼,他就行方便法嘛。”

讓眾生得到真實的利益,是菩薩行願的落腳點。梁漱溟以佛治心,以儒應世,當然知道眾生最易接受什麼。所以,儒也好,佛也好,透過這些紛紜的名相,我們看到,大智的菩薩行方便法時的種種手段。

在水深火熱的抗戰時期,梁漱溟冷靜地以個人之力挽狂瀾於既傾;在如火如荼的新中國時期,烈日威猛、熱浪掀天中,他冷靜地以個人之力抗拒著烏托邦式的夢囈與狂想。

“他的一生,就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冰。”我感慨道。

“哪裏像冰,他老人家是那個時代的金剛石!”

說這句話時,淨慧法師語氣恭肅,神情莊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