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醫生看過了。這位醫生很像一位審判官,他動起他白胖的臉孔中所嵌著的高傲輕視的眼球,對我診病,恰似裁判犯人一般。不過審問得毫不詳細,有如贓證顯明,難於辯護和抵賴似的。他的視線,似X光線一般,能透入我肌肉,而且還能卷曲射到我的喉嚨裏。

這位醫生的開藥方也很快,不費思考,同公司的經理先生簽字一樣。這大概以我的病是一種時髦的流行症,但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到印刷公司去印了一千張來,放在桌上,同商店的貨價單一樣,來一個人,就給他一張呢?那同我這樣喉嚨痛咳的,隻消半分鍾就可賺落半元錢的掛號費了;又何必對我好像一隻死馬呢?

一位助手拿這藥方去配藥。——是從我手裏奪去的,板著臉說:“藥配去!”

我膽怯,站在廊下,看看天井裏的花草:缸中的荷花已謝了,石榴雲,月季正鮮豔;滿階有秩序的草,還有各樣小樹,總之天井裏是有美麗的顏色。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孩,一樣白胖的小臉孔中所嵌著的高傲輕視的小眼球,對我仔細地動了幾動。但我不知道他小小的心裏對我懷著什麼,——一個病人,一個要死的病人;大概不錯的。我突然覺得難受,好似慚愧,全身的血都奔到臉上來,幸這小孩子轉過頭,背拌著手,向花間盤桓去了。雖臉熱,也隻有冷靜的空氣覺得。

我疑心天要下雨。

“藥配好了!先生,”那位助手從一間藥房裏出來。

“啊,多少錢?”我問。

“一塊二毫。”他十分輕便地說出。

我嚇住了,簡直不知所措。當然因為錢帶得太少。但藥既不能少價,更不能不買,怎樣好呢?一邊,我沒有露出驚惶的臉色來,仍和平常一樣,看了一看兩樣藥:一樣是白粉,盛在一個小盒子裏,盒子的圓周和銅子的差不多大;上麵有鋼筆寫的二個大字“鼻聞”。一樣是盛在400C.C.藥瓶裏的淺黃色的藥水。瓶旁貼著一張有“漱喉用”三個同筆法的字的小紙。一邊我數了三百三十六枚銅子給他,數到最後的一二枚,我真運氣還好,背脊汗嚇透了,而那時這助手的眼睛,卻極奇異驚怪地盯住我。

我一路回來,心裏極氣悶。勞著兩條酸腿,在灰色的天空下走,我恨不得將藥瓶拋在地上,將藥粉撒滿空中;使患我這同樣的病的人,可不致受這同樣的醫。

賣筆的少年

我和K君從某大筆莊出來。K君買來了兩支“純羊毫小楷”。筆杆是古銅色的,上端鑲著一塊骨的頭子。每支大洋兩角,不折不扣。

離這家筆莊的門口沒有幾步,有一位少年,身前懷著一隻藍布的袋,袋內有許多種筆出賣。我就向K君說:“待我買他底兩支,你看價錢多少?”

“喂,有小楷羊毫麼?”

“有,先生。”

他答應得很快,近於慌張。一邊就從他的袋內取出兩支交給我。我先將這筆的外形一看,古銅色,上有“小楷純羊毫”五個字,也有一塊骨的頭子。再將筆毛和K君所買的一比,自想,是兩種完全一樣的。我就問:

“多少錢一支?”

“先生,老老實實的,小洋一角。”

我吃了一驚。但人是便宜還想便宜的,況且在我也要看看它便宜到何種程度為止。我又向他說:

“我買三支,兩角錢好麼?”

“先生,我的筆是純粹的,——算兩角半罷。”

而他卻眼睛不住地左右顧,好似怕懼什麼。K君在旁默然。

“好好,就兩角五枚。”我說。

他答:“那末,先生,請快一些。”

我卻奇怪的對他瞧了瞧,幾乎要喊出:

“看你這個樣子,你生意不做了麼?”

一邊心裏想,對K君想:

“實在便宜嗬,比起你的來。”

K君也奇怪為什麼會這樣便宜似的;細看我的筆,似要找尋出漏洞來。我一邊摸錢。

這時卻突然從背後來了兩位警察,捉住賣筆的少年的肩膀,喊:

“去,去,又要罰!”

賣筆的少年立刻青了麵孔,紅起眼圈,哀求地苦告:

“我已經罰過一回了!饒饒罷!”

警察重說:

“所以,又要罰!又要罰六角!”

我和K君都非常地奇怪。心想:“他的筆是偷來的麼?為什麼說又要罰?犯什麼?”很以為自己買他的贓了,不應該,也要罰,害怕起來。同時錢已經拿出來了,兩角五個銅板,隻好遞給他。他做著哭臉,完全沒有心思地受去,似乎鉛角子給他,也都可以。一邊仍向警察哀求道:

“饒饒罷,我已經罰過一回了!我不賣了!”

K君幾乎怒起來,問:

“為什麼?”

“這裏不能賣。”警察答。

“為什麼不能賣呢?”

“因為妨害他們筆莊的營業。”

K君也就微笑起來說:

“警察先生,於你有什麼關係啊?他一天有幾角好賺?你卻忍心要他去罰兩次的六角?”

警察因為K君的求情,一邊就將他放了;一邊說:

“我們是不關的,不過商鋪不準他在門口賣。”

K君接著又說:

“筆是他的便宜,人當然向他買了;假如筆莊便宜些,他自然沒有生意。你看,這兩支筆要四角大洋,這三支筆卻不到兩角大洋呢!筆完全是一樣的,同一種類的筆。”

警察也搖搖頭說。

“商鋪請我們的上司叫我們這樣做,我們也沒有辦法。”

“強權的商鋪!”

K君罵了出來。一邊,我們,警察,賣筆的少年;分離地走開了。

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