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3 / 3)

“像剛才碰見的卡車上賣電線杆的農民,你要不加限製,他們就是想越賣越多。”龍金生插話道。

“老龍說得很對。所以我們要製止亂砍濫伐,就必須研究力量對比。看看我們的力量在哪兒?除了實際的力量對比,一切主觀願望都是沒用的。”李向南停頓了一下,“另外,我們要對各種導致亂砍濫伐的利益進行具體分析,有的要硬性刹住,有的要引導。農民要燒磚致富,對不對?對。那燃料問題應該怎麼解決呢?這樣一些問題不解決,樹還是要被砍光的。”

“唉,我看現在全國的亂砍濫伐都越來越嚴重,咋就刹不住呢?”龍金生抽著煙歎道。

“你說為啥刹不住?”李向南問。

“我看還是砍得太少。”龍金生憤慨地說。

“是。”李向南有些發狠地說道,“我看這風還得發展下去。到一定程度,真是危害四起,再這樣下去不得了啦,沒法活了,上上下下就都有了真正的決心來刹了。物極必反。”他凝視著前麵的山坡,目光中露出一絲沉重,“可就有些晚囉。”他轉過頭來,看著莊文伊,“看來,並不是長遠利益總占優勢的。長遠利益要在長遠上才能最終顯出力量來,在一時,眼下的利益常常顯得更要緊、更強大。急功近利,一萬年也消滅不了。”

“全國的事,咱們管不了。古陵縣從今天起,咱們要堅決刹住。”龍金生說。

李向南感到了這種理解和支持:“老龍,等會兒開會,你講講吧。”

龍金生點了點頭:“好。”

會開始了。人潮蠕動著集中過來。李向南環視著黑壓壓的人群,稍待靜了靜場,宣布道:“現在請龍金生同誌代表縣委常委講話。”

“同誌們,要看的,大家都看到了。”龍金生口氣沉重地說道,“樹,是砍光了。山,是都禿了。鐵路、公路,是衝斷了。致富,致富啊,這荒山禿嶺往哪兒富?最後還要窮得光屁股呢。”

人群很靜。

“大夥都是古陵土生土長的吧?看今天來的人中,五十歲以上的有不少吧?有的都有孫子了吧?……咱們就砍個荒山禿嶺,給子孫後代留下個連棵樹都沒有的古陵?廟村公社的書記來了嗎?”龍金生看著人群慢條斯理地問道。

“來了。”一個頭發花白、神情忠厚的六十來歲的老幹部在人群中走出兩步,聲音有些沙啞地回答。他叫楊茂山。

“老楊,這都是你的管轄範圍吧?”龍金生問道。

“是。”鳳凰嶺大隊屬廟村公社。

“中央有關通知,你都知道吧?”

“知……知道。”

“縣委一個月前的批示你看了嗎?”

“看了,李書記剛來縣裏就批示的。”

“怎麼批的?”

“必須采取堅決措施,刹住……”

“還有呢?”

“否則,對公社主要領導,嚴加處理。”

“為什麼還沒刹住,還在砍?”

“我……沒做好工作。”

“沒做好,那咋處理啊?”

楊茂山低著頭,滿頭大汗。這是個勤勤懇懇工作了一輩子的老同誌。李向南在一旁不禁生出些惻隱之心。人群靜寂無聲。

“我現在代表縣委常委,宣布一個對楊茂山同誌的處理決定。”龍金生打破靜默,說道。

人群受了震動。

“這是縣委常委剛才在上山的路上做的一個決定。”龍金生說明著,而後咳嗽了一聲,換了一種他平時沒有的鄭重口氣宣布道:“鑒於廟村公社楊茂山同誌疏忽瀆職,製止亂砍濫伐不力,經縣委常委研究決定,撤銷其黨內外一切職務。決定完了。”

“你有什麼意見和要講的嗎?”龍金生看著楊茂山問。

楊茂山低下頭:“我……沒什麼講的,我沒做好工作。”楊茂山搖搖頭,聲音哽啞了。

“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嗎?”

“我有一點意見。”一個鼓足勇氣才發出的不高的聲音,是廟村公社的副書記,三十來歲的青年幹部。他有些局促而又倔強地說:“責任不應該老楊一個人負。我們公社黨委都有責任,主要責任應該我負。我分管林業方麵的工作。”

龍金生看了年輕人一眼:“你的責任再追究。現在,首先處理第一把手。”

“就因為他是第一把手嗎?”年輕人想爭辯什麼,囁嚅了一會兒,抬起頭激動地說:“可總得曆史地看一個幹部啊。”他轉向龍金生身旁的李向南,“老楊幾十年為黨工作,就都不看了?打抗日開始,老楊就在這一帶工作了。我們公社這些幹部哪個不是他培養的?一輩子做了一千件、一萬件工作,現在沒做好一件,就連改正錯誤的機會都不給了?李書記,我想不通。……希望縣委能重新考慮。”

人群中漾起一片沒有言語的騷動。

“我們也希望縣委能重新考慮對老楊的處分。”又有一個廟村公社的五十來歲的幹部小心在人群中說道。

“如果縣委這樣處分老楊,請縣委也撤銷我的職務。”那個年輕的公社副書記又說。

李向南臉色陰沉地搐動了一下。對楊茂山的處分是不是太急峻了一些?他又看到了那低垂的白發稀疏的頭頂。然而,他知道,這個處理是完全必要的。

龍金生開始講話了:“你有意見可以提,也可以保留。是不是撤銷你的職務,那是縣委考慮的事情。”他依然不緊不慢,“如果你要撂挑子,要挾黨,那你不光可以辭職,還可以主動退黨。”

整個會場一下安靜了。

“大家對處理楊茂山同誌的決定,還有什麼意見嗎?”龍金生看著人群問。

人群都不做聲。

“有意見,會下還可以再提。現在,我代表常委宣布第二個決定。”

人群都注視著。

“從今天起,各大隊、各公社回去後,立刻調查清楚你們那兒的亂砍濫伐情況,采取措施,刹住這股風。在半個月內,還有哪個大隊沒徹底刹住這股風的,撤銷大隊一二把手的職務。在一個月內,哪個公社還刹不住這股歪風的,撤銷這個公社黨委一二把手的職務。如果今後兩個月內,不在古陵縣徹底刹住亂砍濫伐風,縣委書記向南同誌他要自動辭職,並要求上級黨委給予黨紀處分。這是他已經向地委打的報告,向地委立下的軍令狀。這也是他向大家立下的軍令狀。大家都聽見了吧?”

人群很靜。龍金生的喑啞的聲音在人們頭頂上回響著。

“向南,你還講點啥吧?”龍金生轉頭問道。

李向南點了點頭。他麵向人群,幾百雙眼睛看著他。“大家對古陵都是有感情的。”李向南緩緩說道,“有同誌可能知道,我也生在古陵,咱們對古陵都應該是有感情的。咱們一起把古陵建設成一個能對子孫後代交待得過去的地方。”

人群一片寂靜。新華社的那個女記者和劉貌都在飛快地記錄著什麼。

“老楊,”李向南看著人群中的楊茂山,用對長輩的口吻勸慰道:“你要理解。我知道你血壓高,身體不好。”

花白的頭低垂著,遲鈍地慢慢點了點。

“對你的處分,有些同誌可能不太理解。從1938年參加革命到現在,你為人民工作了四十多年。戰爭年代,光受傷就有十幾次。廟村公社這方圓幾十裏山區,哪一道山梁上沒有你流的血和汗?土改到現在,這二十個大隊,三百個自然村,沒有一條大牲口沒被你摸過的,是吧?更不用說人了。”他停頓了一下,“幾十年來,你做的工作,人民怎麼會忘記呢?”

會場寂靜得連挪腳的聲音都能聽見。

“你是個好同誌。”李向南繼續說道,“但是在新形勢下你沒能及時有力地解決新問題,造成廟村公社範圍內這樣嚴重的森林被破壞,這樣嚴重的損失,這就是不能原諒的失職。現在,製止亂砍濫伐不力的當然也不止你一個。可是,如果不嚴格要求,就不能刹住這股砍樹風,那這個嚴格要求應該從一個一般化的同誌開始呢,還是應該從一個一貫的好同誌開始呢?”

停頓和安靜。

“撤銷了你的職務,你還可以做工作。到下麵多跑跑,搞搞調查,到底應該怎麼樣製止亂砍濫伐?應該如何解決山林管理的政策問題。我今天專門為你帶來了幾個典型材料,講林場、林業隊、林業戶幾種承包經驗的,供你參考。”

花白的頭微微點了一下。

“希望你通過自己的工作,能幫助古陵縣解決這樣一個涉及子孫後代的大問題,用你的教訓和經驗,在六十歲的時候,為古陵縣做一件重要工作。”李向南放低了聲音,“也希望你能給縣委一個最後撤銷對你處分的機會。”

花白的頭垂著,微微有些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