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榮瞪眼看著小胡,一下沒說上話。
“向南昨天看了教室,就指示他當天搬,潘苟世陽奉陰違,拖到今天塌方了。”
“陽奉陰違?”顧榮疑惑地看了看小胡。這是什麼立場?顧榮忽然明白過來。他臉色一下變得嚴肅了:“小胡,你過去和潘苟世有些矛盾,那是過去的事。現在要顧全大局,不要把過去小小的個人成見帶過來。”
小胡低著頭抽了幾口煙。“我沒帶成見。”他垂著眼頂著顧榮目光的壓力說道,然後抬起頭看著顧榮,“我覺得潘苟世這個公社書記是不稱職。”
“你也投讚同票了?”顧榮問。
“是,全體都投了讚同票。”
顧榮臉色驟然陰沉下來,他狠狠抽著煙。
小莉暫時把注意力離開了茶幾上的那封信,她注意地聽著顧榮和小胡的對話。對與李向南命運有關的事情她現在都很關心。
“還有什麼?”過了一會兒,顧榮又問。
“還決定發一個通報,今晚通過有線廣播對全縣廣播,另外上報地委。”
“通報塌方事件和對潘苟世的處理?”
“是。還有對縣委一些主要領導的批評。”
“對誰?”
“是……對您吧。不過沒點名。”
“為什麼?”
“這間教室的危險情況,您去年去橫嶺峪檢查工作時聽過彙報。那個教師肖婷婷找您當麵彙報過。”
“肖婷婷?”
“您當時答應她很快研究解決。”
“我?……”
“這個小學老師一年來一直和學生們等著您解決問題。我們昨天去的時候,孩子們正頂著塑料布坐在漏雨的窯洞裏上課。肖婷婷還用您去年答應的話鼓勵孩子們,說您很關心他們。”說完,小胡抬眼看了看顧榮。
小莉也扭頭看著顧榮。
顧榮抽著煙沉默了。他這才明白剛才醫院門口肖婷婷為什麼說那樣的話了。
“通報總的精神,就是這樣的官僚主義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小胡又彙報道。
“就是我這副書記不能再繼續幹下去囉。”顧榮冷冷地自嘲道。
小胡咬住嘴唇停了一會兒:“向南也做了自我批評,說他昨天督察不力,有責任。”
“他那是沽名釣譽,收買民心。”顧榮把煙一下摁滅在煙灰缸裏。
小胡閉住嘴不說了,他感到了自己對顧榮的反感。
小莉看看小胡,又看看顧榮,目光在兩個人臉上掃來掃去。
顧榮可能覺得自己有點失態,又抽出一支煙,點著,也沉默了。
“顧書記,您還有什麼事?您要沒事了,我去醫院再看看。”小胡略欠了欠身,請示道。
顧榮往沙發上一仰,從剛才的惱怒中擺脫出來,“那兒有醫生嘛,”他朝上略擺了一下手,“你這小政治家怎麼就不知道關心政治大事呢?”他愛護地批評道,“不要把注意力局限在一些具體事務上嘛。”
“肖婷婷他們很危險,我不放心。”小胡不安地解釋道。
“醫院每天都有生命危險的病人,我們要把注意力都放在那兒,我們還幹不幹正經工作了?領導者不是醫生,不是看護。”顧榮不滿地說。
小胡沉默了一會兒:“顧書記,您這樣說不合適。”
顧榮愣了一下,長歎了一口氣:“你怎麼就不理解我的意思呢?我們是要關心人民群眾疾苦,可是我們要從根本上關心,從全體上關心。對不對?政治搞不好,光關心某個人具體受什麼傷,某個農民有什麼冤枉上訪,那不解決問題嘛。”
“可是要從根本上、全體上就不關心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顧榮嚴厲地望著小胡。
小胡垂下眼抽煙,沒說話。
顧榮仰頭哈哈笑了:“你看,我怎麼和你發開脾氣了。小胡,你還是小孩子個性啊。”
“我不是小孩子個性。”小胡說。
顧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小胡,我覺得你的態度有點變了。”
“可能吧。”
顧榮目光鋒銳地看著小胡:“為什麼?”
“不為什麼。”
顧榮抽著煙,隔著煙霧看了看小胡。他對這個年輕人有點摸不透了:“在橫嶺峪還做了什麼決定?任命誰當公社書記了?”
小胡沉默片刻,說:“我。”
顧榮恍然大悟,“李向南又把你排擠下放到公社去了?”
“我是兼。”
“兼公社書記?人還留在縣委政研室?”
“是。”
“還是掛著副主任?”顧榮問。
“老周退二線了。”
“什麼意思,他不是政策研究室主任嗎?”顧榮對小胡的所答非所問摸不清頭腦了。
小胡沒回答。
“讓你當主任了?”顧榮突然腦子一動,“同時兼著公社書記?”
“是。”
顧榮全明白了。他冷冷地看了看小胡,站起來在房間裏踱著。“我們的小胡被招安囉。”他感歎道。
小胡坐在那兒默然不語,抬手看了看表。
顧榮停住步,慢慢坐下,“年輕人都想幹點事業,這我理解。”他慢慢說道,“要想幹事業,就要有領導信任、重用,就要靠一個領導,這我也理解。”他又在煙灰缸裏彈了彈煙灰,略頓一頓,“可是要靠的領導靠不長久呢?”他抽了口煙,往沙發上一仰,很有意味地感歎道,“那就很難說囉。”
小胡迅速看了顧榮一眼。
“向南可能在古陵呆不長囉,起碼是縣委書記幹不長囉。”顧榮好像深為惋惜地歎道。
小莉也吃驚地轉向顧榮,“他怎麼了?”她脫口問道。
顧榮不滿地瞥了小莉一眼。小孩子家不該打擾他和別人的談話。然後,他把目光移向小胡:“年輕人看問題要看長遠啊。”他微微頷首。既像是愛護的告誡,又像是冷冷的敲打。小胡垂下眼,抽著煙,煙霧在他臉前彌漫起來。“這不是,”顧榮拍了拍茶幾上的信,“他父親來信也談了這個事。”
小胡扶了扶眼鏡,依然低著頭。
“省委也已經有了這考慮囉。”顧榮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
小胡眼皮顫動著,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
“一個年輕人做事情,下決心,都要前瞻後顧多考慮考慮。考慮不周到,做事太片麵,太絕對,條件一變就很難收住,很難工作下去囉。”顧榮感慨地訓導道。他打量著小胡,深知此話的分量:“你說,是不是啊?”
小胡站了起來。“顧書記,您還有別的事嗎?”他聲音平靜地問道。
顧榮略怔了一下:“啊……沒別的事。”
“那我先去醫院了。”
顧榮看著小胡,他看不透小胡這種態度後麵的心理是什麼。是感到壓力很大?是對自己不滿?“那你先去吧。”他有些猶豫地說。
望著小胡的背影,顧榮背著手在窗前立住了。
小莉看了顧榮一眼,拿過茶幾上的信,抽出信紙很快地看了起來。
信中的一段話躍入她的眼簾:
……信中所述情況俱悉。我完全相信,不需再從旁了解。向南在家裏表現得比這更為嚴重,似乎真理都在他一人手裏。我的話他也不多聽得進去。他從小性格固執,現在又加上政治上的自以為是,我經常是為他擔憂的。我已經給顧恒同誌打了電話,表示了我的擔憂,並表示讓向南擔任縣委書記並不合適。對他不好。我同意他到下麵去做些實際工作,但在縣裏當一把手不好,就是到公社也最好不要當一把手,做個平常的工作就行了。他重要的是學會尊重別人,團結別人。當然,這樣調動一下,他在古陵也許很難工作,那可以換個縣。
顧恒同誌已同意考慮我的意見,他要再了解一下情況。
另外,關於你說的他和那個女教師的事,也請你務必以長輩的身份規勸節製他。滿北京沒有他看上的姑娘,怎麼就看上一個生活作風成問題的女人呢?甚為擔憂。為這事,我也想把他調離古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