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李向南同縣委常委們在臥龍莊宿下,分到各家各戶吃了派飯,開了幾個調查會。第二天早晨,按計劃原準備到鳳凰嶺大隊去。那裏有李向南要做的一篇大文章。汽車開到橫嶺峪口過河灘時拋錨了,司機滿頭大汗,一時半時修不好。李向南看看前麵不遠處的橫嶺峪村,想起什麼,安慰地拍了拍司機的肩膀,讓他別急。他對車上的常委們打了個手勢:“咱們抽修車時間去看看孩子們安頓得怎麼樣。”
一進橫嶺峪公社大院,他們就愣了。一片冷清。李向南同常委們把每個房間走過看了一遍,不但沒有孩子們的蹤影,連騰房子的跡象也沒有。駝秘書駝著背,無聲無響地出現在眾人麵前。
“教室怎麼沒搬?”李向南問。
“潘書記說過幾天再說,不急。”駝秘書小心地答道。
李向南陰沉著臉咬了一下牙:“他昨天下午幹什麼去了?”
“他昨天下午回他村裏去了,準備給他爹過三周年忌辰。”
李向南好一會兒沒說話。他慢慢掃視了一下滿是灰塵的屋子,最後轉身臉色可怕地揮了一下手:“走。”常委們又沿著昨天的道路急急走著。
剛過獨木橋,就遠遠聽見喊聲:“快來人啊,快來人啊。”傅老順兩手在嘴上捂成喇叭筒,扯著脖子衝著下麵已經開始騷動的村子大嚷著,同時隱約聽見孩子們的哭聲、尖叫聲。又走了幾步,幾個孩子淚汪汪地跑來。他們認出了昨天的縣委書記,哭著用手回指著教室的方向:“肖老師——”
“肖老師怎麼了?”
孩子們哇地大聲哭開了,話也說不清楚了。
人們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了那個土崖凹進去的院子前。一進院門,頓時驚住了。教室那孔窯洞已然塌方了。大大小小的土塊已經把窯洞口堵滿了。“肖老師。”“肖老師。”幾十個孩子們哭喊著、擁擠著,用他們的小手往外刨著土。林虹正弓著腰用鐵鍬拚命挖著。幾乎與縣委常委們同時,院子裏又湧進聞聲趕來的男女老少們。孩子們的哭喊聲,婆姨們的驚呼聲,男人們的嚷叫聲響成一片。
李向南分開眾人擠上去,用手扳住林虹的肩頭拉了她一下。林虹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眼裏閃著憤怒。
“怎麼回事?”李向南問。
林虹三句話把情況講清楚了:剛才,課上到一半窯洞就開始往下掉土,婷婷立刻讓孩子們搬著小板凳到窯洞外麵去。駝秘書的孫子鍾鍾把自己的橡皮掉在教室裏了,又跑進去找,這時窯洞開始塌,婷婷一邊叫著一邊衝進去拉孩子,窯洞轟然一聲全塌了下來。
“你們幹的好事。”林虹憤怒地說。
李向南被林虹這種不加區分的說法弄懵了。他愣了一瞬,但來不及解釋:“婷婷和那個孩子都壓在裏頭了?”
“是。”
這時院子裏進來的人更多了,潘苟世也滿頭大汗地跑來了:“快快,趕快挖。”他結結巴巴地嚷道。
“挖什麼?”李向南目光像刀子一樣逼視著他。
潘苟世哆嗦了一下。他沒想到李向南今天又回到這兒。
“大家安靜。”李向南揮了下手,大聲喊道,“婦女們一人領上兩個孩子,全部都出院子去。快。你們在這兒耽誤事。”女人們拽上哭喊的孩子們出去了,院子裏靜了一些。“這窯洞不能亂挖。”李向南說,“下邊挖,上邊還要往下塌。”他掃視著眾人,“誰是挖窯洞的行家?”
人們左右張望著,把一個老漢擁推出來,是賈二胡。
“賈大爺,你是什麼主意?”他問。
“這得一邊掏著挖著,一邊用柱子撐著。”賈二胡說。
“對,是這個辦法。”李向南說,“該挖哪兒,該撐哪兒,你站在這兒全麵指揮。我領著人在前麵挖。”他抬頭看了一下潘苟世,潘苟世正愣怔地站在那兒,“你領著人立刻去扛些木料來。不管什麼,拆了拿來。越快越好。”
人們一起投入了緊張的行動。賈二胡上下左右地看著塌了的窯洞,在後麵指點著:“先挖這兒,那兒先別動……那塊大土疙瘩先撐住它……這兒頂個柱子,短一點的。換一根,再短一點的。用勁。上麵墊塊木板……好,這兒往裏掏。李書記你那兒當心。”
“李書記,你靠後點,我來。”小胡氣喘籲籲地用鐵鍬挖著往前插上來。
“不用。”李向南說。他感到旁邊還有一個人擠過來,扭頭瞥了一眼,是林虹。“你走開。”李向南命令道。林虹不理他,繼續彎下腰奮力挖著。“你在這兒一個不頂一個,礙事。”李向南有些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後拽,林虹一下沒掙脫,轉過身來,滿臉汗水地看了看自己胳膊上被抓握出的紅印,抬頭看著李向南,眼睛裏閃出敵視的目光,她遇到的是李向南更加強硬的目光。她咬了一下嘴唇,朝後讓了讓,康樂和一個農村小夥子立刻取代了她的位置。
窯洞有些地方塌實了。有些地方是土塊支土塊空搭著。人們就從下麵連挖帶撐,掏進一個一人多高的巷道進去,一筐一筐土遞出來。慢慢外麵的看不清裏麵的人了。裏麵的人則小心翼翼地連挖帶撐著往裏進著。下麵挖土尤其要小心,怕萬一傷著婷婷他們。最後,碰到一隻手。在這兒了。他們小心翼翼地用手刨著,把婷婷挖出來了。她彎著腰側身趴著,顯然是在塌方的一刹那用身體掩護著駝秘書的孫子小鍾鍾。在她身下是那個孩子,一根原來橫擔在窯頂的木梁壓在她腿上。
兩個人被從巷道裏抱出來了,平躺著放在地上,剔淨臉上鼻孔的土,連呼吸都摸不到了。婷婷的膝關節靠上一些的腿部大概是被砸斷了,血從褲子裏滲出來。“婷婷,婷婷。”宋安生趴在婷婷身邊竟然失聲哭起來。
“哭什麼?”李向南喝道,“先看人有沒有救。”
賈二胡老漢上來,翻開婷婷和鍾鍾的眼皮看了看,又用手放在兩人的鼻孔上,閉住眼試了好一會兒,然後抬眼很有把握地說:“還有救。”
宋安生立刻和人們一起給婷婷和鍾鍾做起人工呼吸來。
賈二胡解下自己頭上的毛巾,哧哧地豎著撕成兩條,係住,成一條布帶,他讓林虹把婷婷的褲腿卷起來,把流血的腿紮住。他回頭看了一下又進到院裏的幾個婦女:“要頭發,快點剪,多幾把。”剪刀拿來了,林虹先接了過來。她把盤在腦後的頭發一鬆,甩了一下披在了肩上,左手在脖頸後把頭發理著握成一把,右手拿著剪刀咯吱咯吱幾下把頭發剪了下來。又有兩個農村姑娘剪了頭發。賈二胡捧著頭發,到了旁邊婷婷住宿的那間小窯前,用爐火把頭發燎著,滿院騰起一股焦臭。他捧著不多的發灰過來,敷在婷婷的傷口上,又用林虹遞過來的一塊白毛巾把傷口包紮住。人們疑惑地看著他。“頭發燒成灰就是血餘炭,懂不?止血中藥。”賈二胡拍著粘在手上的頭發灰,有些樂嗬嗬地眯起眼說道。
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他的話使大家略感放鬆了些。
婷婷的眼皮開始動了,好像有隻小蟲在眼皮下慢慢蠕動。小鍾鍾的鼻孔開始微微翕動,接著他睜開了眼,直愣愣地像熟睡中被驚醒了一下,而後又閉眼睡去了。賈二胡摸了摸兩人的脈,眉頭皺得更緊了,在眾人的目光下,半晌才放心似地點了點頭,悠悠地站了起來。他那帶著一絲樂嗬嗬的表情好像是說:好了,這就沒事了。他一邊用煙袋鍋從容地挖著煙絲,一邊靠近了李向南,壓低聲音說:“李書記,快送醫院。鍾鍾不要緊,婷婷再三個時辰送不到醫院,就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