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沒有聲音。門虛掩著,他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看空曠的操場,推門走了進去。
屋裏很幹淨。單人床上掛著白紗帳,靠窗的二屜桌上鋪著白桌布,桌上的玻璃杯裏衝泡著麥乳精,杯裏插著一隻不鏽鋼小勺,還微微冒著熱氣,想來她剛剛出去。屋裏飄散著一股幽香,一個成熟的未婚男子踏入年輕女性的房間,總難免有些異樣的飄蕩。他站著等了一會兒,平靜下來打量起整個房間來。
牆上掛著小提琴,還有一個琴盒,是琵琶。書架旁有個課桌,上邊擺著筆墨,鋪著宣紙,是正在畫的一幅國畫。他環視了一遍,發現房間裏的第一個特點,就是到處是白色:蚊帳是白的,床單是白的,攏卷在一邊的窗簾是白的,桌布是白的,就連書架上遮塵的簾布和小提琴盒外邊的布套也是白的。她還和過去一樣喜歡白色。可是紅色呢?隻有一點點,就是靠窗台的桌角立著一個穿著紅色衣褲的塑料娃娃。他沉思地走到那張鋪著宣紙的課桌前,正在畫的是雨中菩提七峰遠景,山影朦朧,一片令人惆悵的色調,近景的幾棵樹卻不甚協調地出現了一些淩亂的線條,好像畫者的目光一從遠景拉到近景,情緒突然變得煩躁起來。
牆上的鐵夾子還夾著幾十張畫稿。他拿下來一張張翻看著,都是她畫的。有一幅畫,他一看便停住了。這是林虹的自畫像,神情憂鬱淡然。再一幅,是古陵雪景。山川,田野,遠處的樹林,近處的村莊,都被白雪籠罩著,一片雪白和為了襯托雪白而有的幾筆黑蒼蒼的線條。他想起了她過去畫的《紅裝素裹,分外妖嬈》,他發現,林虹所喜歡的紅色已經從她的畫中消失了。
他突然感到惆悵。十幾年過去了。生活給她帶來的變化想必是巨大的。再往下看,又是幾幅雪景,一片迷惘,又含著一絲淒涼。接著有幾幅怪石,又是那種淩亂而強烈的線條,他注意到其中一幅小畫,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大睜著天真的眼睛,在她的臉蛋上,終於看到了罕見的紅顏色。
他站了一會兒,回到桌前坐下了。房間裏的布置,畫稿中的色調,使他走進了林虹的世界。她此刻的心境怎麼樣已經大致浮現出來了。他發現窗戶上幾塊玻璃被打碎的,用白宣紙貼著。
他眼前浮現起1966年冬天的情景。
西伯利亞寒流正襲擊著北京城。呼嘯的西北風中,北京街道兩邊牆上的大字報紙嘩嘩響著。林虹像影子一樣一聲不響地出現在他麵前。
“這麼長時間你到哪兒去了?找你也找不見。”他生氣地問,已經幾個月沒見到林虹了。她低著頭雙手插在棉大衣口袋裏,沉默著。
“林伯伯怎麼樣了?”
“他死了……”
一張碎大字報紙被西北風卷著在他腳旁疾速滾過。
“伯母呢?”好一會兒,他才又問了一句。
“也死了……”
他一句話說不上來。這才發現林虹變得消瘦憔悴。
“你們能要我嗎?”她低聲問。
李向南鼻子一酸:“來吧。”他正在組織一支不到二十人的隊伍,準備步行去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