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怎麼。”李向南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說。
“向南,這兩天氣氛可不對。”康樂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倒,蹺起二郎腿說道。一沒旁人,他對李向南就變得同學之間一樣隨便。
“怎麼不對?”李向南問。
“顧榮去了一趟地區,他……”
“這我知道了,還有什麼?”
“有人說你頂多在古陵呆一年,省裏讓你鍛煉鍛煉,過一年就走了。這是讓幹部不敢往你這兒靠。你不要小看這一條。”
李向南看著窗外點點頭。
“呆會兒,”康樂指了指外屋,“會上也要衝突一場。龍金生、小胡都參加。”
“有思想準備,就不要緊。”李向南說。
農村發展戰略研究討論會開到最後,果然衝突起來。
本來純粹是個觀點分歧。
“我認為,”莊文伊扶了一下眼鏡,從兩張方桌拚成的長桌邊拉開椅子站起來,指劃著背後牆上的古陵縣地形圖對大家說,“咱們古陵好比是中國的一個縮影。西部是山區;中間是半山半川的丘陵;東部是平川。總的來講,可以把全縣分成東、中、西三部分。我們的農業發展,對西部山區應采取放寬政策,農業上廣種薄收,讓農民自己解決好吃飽肚子的問題就行了,同時大力發展家庭和集體副業,大搞多種經營。對於東部,這裏是平原,有水利灌溉網,我們近幾年應把主要資金投放在這裏,搞集約化,提高這兒的糧食、經濟作物的商品率。對於中部,這是西部山區和東部川地之間的結合部,我們近幾年可以采取維持現狀有所發展的方針。這裏潛力很大,幾年以後,我們應該把資金大部分轉向這裏。總起來從地理角度講,戰略方針應該是:現在重點發展東部,將來重點發展中部,用放寬政策和適當投資發展西部。”他摘了眼鏡,擦著額頭的汗,坐下了。
“我不同意這個方針,不實際。”坐在他對麵的龍金生一邊垂著眼卷煙一邊說。
“這是戰略研究,不是確定投資額。”莊文伊臉有些漲紅了。
“那也不實際。”龍金生還是慢騰騰地卷著手裏的煙。
“為什麼不實際?一個是現有耕地集約化經營,一個是綜合利用資源多種經營,這兩條是農業發展方向。”
“我不懂集約化。我隻懂要講實際。”
“連集約化都不懂,那還研究什麼農業發展戰略?”莊文伊說。
“什麼戰略也不能守著地圖研究出來。”龍金生執拗地說。他搞了幾十年農業,對一套老經驗又習慣又熟悉。
對經驗和知識的占有也是一種財富,觸犯它同觸犯一個人的經濟利益和權力地位一樣,也會引起強烈反抗。
“老龍,你不要帶情緒,”莊文伊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有些過激,所以極力克製著說,“你家是西山上的,可能感情上抵觸這種戰略。可我們要搞現代化農業,就不能小家子氣。要有從全局出發的戰略眼光。”
“你這是啥話?”龍金生一下感到受了侮辱,“你們根本不懂實際。”
“你們是指誰?”莊文伊也有些激動起來。
“好了,大家不要太激動。”李向南坐在長桌的一端,舉了一下手中的鉛筆笑著說,“都是為了把農業搞好。理解問題、看待問題上有分歧是正常的。但不要涉及同誌間的關係。我倒希望你們能在觀點上進一步深入地談談,爭論爭論。”
兩個人都不說了。
“我說兩句。”一直與李向南麵對麵坐在長桌另一端的小胡這時打破了沉默。他咬了咬嘴唇,目光落在眼前的桌子上,很不自然地靜默了一會兒,“為什麼一談問題就要涉及到同誌間的關係?為什麼古陵會出現這種不正常?”
非同尋常的話語與非同尋常的聲調,使氣氛一下子緊張了。
“小胡,和今天開會內容無關的事等會下再說。”康樂勸阻道。
“討論不是差不多了嗎,我提點意見不行?”
“那也是在會下談為好嘛。”
“在會上說,當著大家的麵,有什麼不可以?”
“你這可有點像搞突然襲擊啊。”康樂依然笑著說。
“什麼叫突然襲擊,提意見還要節目預告嗎?”小胡一下子惱了,他轉向李向南道,“書記,我能不能說?”那氣勢頗有不讓說站起來就走的勁頭。
“說吧。”李向南慢慢轉著手中的六棱鉛筆,很寬和地看著小胡,“看來你是有準備的。但最好丟開你的準備,放開說,越坦率越好,不要有任何顧慮。”
由於出乎意料,小胡的目光在眼鏡片後麵遲疑地閃爍了一下,但立刻又變得堅決了,“我隻要提七個為什麼。”他說,振振有辭地把一個又一個“為什麼”拋了出來:“第一,為什麼要全盤否定古陵縣以前的工作?第二,為什麼不信任本地區的幹部?第三,為什麼不尊重老同誌?第四,為什麼下車伊始哇啦哇啦?第五,為什麼獨斷專行一個人說了算?第六,為什麼搞團團夥夥?第七,為什麼不尊重其他同誌的實際工作經驗?”他每說完一個“為什麼”,都有意停頓一下,以加重語氣,“最後,當領導的應該想一想,為什麼現在幹部對你有這樣大的意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要說的完了。”他合上筆記本,站起身,拉開椅子就往外走。
“噯,”康樂站起來,伸手指著他,帶點開玩笑地批評道,“你這是什麼態度?”
“我的態度一點不過分。”小胡從牆上摘下雨衣,呼塌一拉門,走了。
辦公室頓時一片難堪的沉寂。“這是鬧什麼情緒。”康樂無奈地一聳肩,搖著頭坐下了。他用這種大大咧咧的態度幫助李向南化解難堪的氣氛。
“大家接著討論吧。小胡,我到會下再個別找他談。”李向南說道。
討論會一結束,人們剛一散,莊文伊就克製不住了:“這不是人家跳出來了。你越遷就,他們就越頑固。”辦公室隻有李向南、康樂和他三個人。
“那你說怎麼辦?”李向南拈著一支香煙,思索地看著他問道。
“不要這兒動一下,那兒停一下,要全麵推開。全局不動,一切局部改革都改不動。”
“可不管什麼改革也是從局部開始的呀。”
“你總得有全局的決心。”
“決心當然有。”
“我看不一定。”莊文伊說著欠起身,隔著桌子拿過李向南麵前的火柴,嚓地為自己點著了煙,“向南,我說話不客氣,你也是決心不徹底,一邊搞改革,一邊又怕得罪那夥人,老是顧慮某些幹部中的保守情緒。”
“改革,總要考慮多方麵情況,總要估計力量對比。”
“老百姓都是擁護改革的,這就是最根本的力量。你隻要大膽改革,老百姓得了利,就會堅決支持你。”
“你接著往下說。”李向南蹙著眉說。
“我覺得現在要搞好改革,主要是幾條:一條,堅決果斷,不要拖拉;二條,用經濟手段取代行政手段,大膽精簡機構,裁汰冗員,用專業化、知識化、年輕化淘汰一大批庸吏。工廠也要搞定員編製,精簡工人,提高勞動生產率;第三條,大抓智力投資,我同意你抓教育這一條,要舍得花錢;第四條,加強法製。再一條,內外開放,要開夠,大膽引進外資。至於搞農業,關鍵一條要有大農業、大食物觀點,不說別的,光渤海大概就有幾億畝水麵吧,假如一畝能產到五十斤魚,光這幾十億斤魚,就能折合多少糧食。”
“說假如有什麼意義?怎麼就叫一畝海麵產出五十斤魚來了?老兄,那是一句話說著玩的?”康樂忍不住插話道。
“那些具體問題都好辦,關鍵在於敢不敢大膽改革。”
“正好相反,恰恰是很多具體問題難辦。”李向南眼裏露出深思熟慮的神情,“你說工廠搞定編,提高勞動生產率,那多餘的工人到哪兒去?普遍就業這個壓力就牽製著你搞定編。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相互製約的。你要鬧出一千萬人失業,不要說改革,連政局都不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