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師徒離號山往西。季節更替,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這一日正頂風躦行,唐長老忽地便打個噴嚏。行者道:“師父,莫非是茜兒小姐念叨你哩?”三藏道:“沒正形!”皺眉說:“咦,怎有一股血腥氣味?”行者嗅嗅道:“有卻有,卻少說在千裏之外,夠咱們行七八日的!”那八戒、沙僧卻聞不著甚氣味,隻不信,說他師徒倆瞎琢磨。
又奔波幾日,遠遠見一座城池。唐僧連連打噴嚏,淚都出來了。不須言語,眾人也皆嗅著血腥氣。行者起在空中,手搭涼棚,叫道:“那城頭上黑乎乎的懸著三個物件哩,像是人,也不曉得是犯了甚罪的死囚,該吊死在城門首!——老孫去打探清楚也!”
好大聖,一縱身便來至城前,見城樓上有字,乃是“車遲國”;城門大開,農樵行商,出出進進,卻有幾個兵卒把守;自城樓上吊下三具屍體,頭兒光光,身著緇衣,竟是和尚!看來皆是被縊死的,七竅流血,目凸舌吐,十分駭人!行者歎息,正不知這和尚犯了甚過失,該在此暴屍示眾。徑返回,告之師父等。三藏悲道:“阿彌陀佛!不管他為何而死,也該入土為安。”正是物傷其類。行者道:“老孫便設法將他仨解下來。”遂弄一股旋風,吹得昏天黑地,那過往行人、守門士卒皆鑽進城門洞裏避風。行者去輕輕解了三具屍體,帶回來。唐僧便令八戒、沙僧將其在河畔安葬。又哭了一回,樹一無名沙門碑,權盡人意。
遂商議進城之事。行者道:“這東門丟了和尚屍首,少不得盤查得嚴。莫如繞至南門,混進去。”唐僧稱善。幾個彎至南門外,旁有一個村落。行者拔毫毛變銅錢,交八戒去買舊衣衫。不多時,八戒抱著一抱綢衣紗巾來了。
行者道:“給你的銀子可夠?”八戒得意道:“老豬徑入富戶大宅,那一宅上下見了老豬,連道:‘和尚!’避之惟恐不迭;老豬入室,尋著衣櫃,隻揀了幾件不甚花哨的,抱了便走,卻一個子兒未費!”唐僧驚道:“八戒,你這不是入室搶劫麼?”八戒噘嘴道:“不搶如何進城?”沙僧勸道:“待護送師父入城後,我再來還他吧!”三藏道:“隻怕那時失主已去官府裏告了!”卻也無奈,隻好穿衣喬扮。幾個混進城,便聽街談巷議,說東門外怪風卷走了死和尚,不知是何凶兆。又見禦林軍馬隊巡行,經過唐僧幾眾時,多盯了幾眼,便驚得唐三藏心裏敲鼓,隻催著先尋個住處躲避一時。
幾眾不敢行大街,便在巷陌裏轉,四處找客棧。哪裏尋得著?隻好又踅回街衢。不料來一陣風,將三藏巾幘吹落,露出個光腦瓜,被人瞧見。恰好巡行馬兵正在附近,便喚了來,追唐僧四眾。幾個護著唐僧,往僻巷裏鑽。後頭打雷般嚷著:“捉和尚,捉和尚!”馬蹄嘚嘚,眼看追上!眾僧才轉過一個街角,卻見一個白發婆婆,當路攔住。三藏心說:“此番休也,連皓首老人都不放過貧僧!”焉知那婆婆卻道:“快去我家避風!”這一路上住戶聞聲皆關門閉扉,這婆婆卻大開門放他們進家,也是造化!
幾僧急巴巴進了婆婆家,婆婆忙將庭門掩了,領眾僧去後庭。開正房門鎖進去,見是一明兩暗三間,卻是多日無人住了,蛛網垂掛,榻幾蒙塵。婆婆才說了句:“這原是我兒子的居處……”便聽擊鼓般叩打院門。婆婆道:”你們莫作聲,老婦去應付!”讓眾僧連同白馬皆進了屋,方抽身鎖門,去了前院。
片時,便聞人聲嘈雜,隻聽清“和尚”二字。又聽婆婆道:“我這後庭自兒子去後,便一直空著……”那夥人不信,鬧鬧嚷嚷,來到後院,一迭聲喚婆婆開鎖。老婆婆磨磨蹭蹭,直說多年未開鎖,不知鑰匙放何處了。官兵等不得,要趴窗眼門隙上往裏瞅,不曾想便自門欞裏探出一條手臂粗細青蛇來,鮮紅的信子迅疾吐納,嚇得眾軍士毛骨悚然,皆道:“果真是久無人住,蛇都來築了窩了!”有大膽的要動手砸,婆婆叫道:“這叫宅仙,砸它不吉也!”眾官兵遂生敬憚,不敢惹那“蛇”,退出婆婆家,又去別處搜查。
官兵走後,婆婆敲敲窗子。裏頭道:“婆婆勿驚,那是老孫演樣,嚇唬他們的!”婆婆道:“我道呢,好好的怎冒出條屋蛸來了!”遂開了房門,唐僧幾個皆謝婆婆救命之恩。又敘話,原來婆婆姓伊。那伊婆婆道:“休言甚謝字!咱們雖素不相識,卻是一家子哩!”見眾人不解,道:“我兒子原是個沙門,在城北三寶寺修行。我在家也吃齋念經,積德行善。”三藏道:“原來如此!——令郎現仍在三寶寺修持否?貧僧願同他晤麵討教。”婆婆聞言,淚水漣漣,“我那苦命的兒子,三年前因祛災不成,叫官府害了也!”八戒道:“老豬曉得了,你兒子便是懸在城頭上的一個。卻叫俺師兄解下,俺們將其安葬了。”婆婆道:“原是你們將冤死的和尚安葬了,果有些魔道法術!——我兒子也曾懸在城頭上,因日子久長,晾曬得像魚幹,後又被風雨所摧,毀化散落了。官府卻不許我等收拾骨殖。你們見的卻是半月前才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