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聞言,隻得又去後宮,半道上卻見幾個宮女哭著跑來。中有持白綾者,見太子泣道:“王後娘娘自縊升天了!”呈上綾子,竟是母後的絕筆:
兩載恍惚似魘夢,春池冷暖魚自知。
當朝羞言苟活事,莫如溫池覓父屍。
太子大慟,“母親呀,是不孝子害了你!”行者循聲趕來,見了綾子,歎道:“阿彌陀佛!可恨這魔頭又害了一條人命!”摸出金箍棒,縱身跳至金鑾殿,直取假王。假王亦聽到宮女哭訴,知已敗露,躲過棒擊,騰雲而去。行者叫道:“八戒,隨太子去溫池院尋那真王屍首,好叫滿朝文武開開眼,辨個真偽。俺去捉妖也!”
好大聖,跳上半空,睜火眼金睛,四下觀望,並無妖怪,隻有一頭青毛獅子腳踏祥雲正往東北方向奔。行者暗忖:便是它了!趕上去,截住雲路,“俺道是誰,原是你個畜生!禍害一國百姓,害了兩條人命,玷汙了多少嬪妃,拍拍屁股就走了?問老孫大棒子願不願意?”那青毛獅子打量行者道:“來者可是孫大聖?我做烏虛國王,並沒礙你甚事。俗語說得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何苦與我過不去?”
行者道:“既認得老孫,還當著滿朝文武罵俺‘野和尚’?——你若叫聲爺爺,才饒你!”青獅道:“大聖威名,早聽主人家說過,隻不曾謀麵。見你拿出金箍棒,方認準了。今兒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也怪朕有眼不識金鑲玉,疏於遠迎;更不曾備酒接風,乞請大聖見諒!”
行者笑道:“你這亡命鬼兒還僭稱‘朕’!朕,朕,先吃一棍!”執棒掄個“玉女采桑”,接下來個“韓信鑽襠”。獅怪急忙閃避,尻股仍被鐵棒掃著,直叫:“打哪兒不好?專打蹊蹺窩兒,疼死我也!”行者笑道:“疼,疼得輕!省得日後再作孽!”那青獅負著痛,朝行者撲來。行者使個“閃走陀螺”,躲過青獅。反手來個“回頭撥月”,正打在獅子脊背上!獅怪痛得大叫:“大聖,脊梁骨斷了也!萬望看在菩薩麵上,饒我一命!”
行者道:“菩薩行得正,俺信他敬他;菩薩不仁不義,也該挨打!眼下先與你算賬,再去尋你東家!”那青獅傷了筋骨,一時動不得,眼看行者大棒子舉起,哀求道:“‘大聖,先讓我把話說完,再打不遲!”行者道:“快從實招來,若有一句是虛,一棒把你腦瓜打進肚子裏!”獅怪道:“兩年前文殊菩薩化身雲遊烏虛國,在禦水河邊淨麵時,蹬脫一塊石頭,出溜到水裏,濕了衲衣,能不心煩!遂遷怒於國君,遣我來此,叫那國王先罹水難,再占他的江山!”
行者歎道:“菩薩自己不當心滑到水裏,卻怪罪人家,好不講理!”忽抬頭瞥見文殊菩薩正在近處,聽行者之言,脖子筋都紅了,開口道:“大聖,你聽那畜生胡唚什麼!是它掙脫鎖鏈私自下界作孽,卻又花言巧語為自身開脫!”喝:“孽畜,還不向大聖賠罪!”
青毛獅子滿臉委屈,卻不敢與主人爭,隻得朝行者叩頭賠不是。行者止道:“菩薩,你叫它向老孫賠甚罪?它未傷俺一根毫毛。隻是烏虛國國王、王後兩條人命如何交待?你隻醫活了他們,俺也不管你們東家奴才、家常裏短!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菩薩臉上又泛出紅來,卻道:”大聖言之有理!雖是奴才作孽,主子也有管束不嚴之過!‘小孩子拉巴巴兒,大人跟著揩屁股’。國王、王後,貧僧去醫活便是。佛門慈悲,豈能見死不救!”
說罷騎上青毛獅子,也不知念了甚真言,那獅子即康複如舊,四蹄歡動,直奔烏虛國。行者隨行。至王宮,見一片白幡素服。原來國王屍體已自溫湯池底尋上來了,隻剩下一具骷髏。與王後一起,停殯在萬壽宮。唐僧夥著本城數十位僧人正念《孔雀經》,超度亡靈;沙僧幫著招呼吊喪的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八戒搭把手兒焚香、上供,嘴裏窩窩扭扭不閑著。
行者背後捅八戒一把,“呆子,偷吃供果!”八戒道:“我的娘,嚇俺一跳!——妖怪逮住了?老豬犒勞犒勞你!”挨盤子撿些素果子,使前襟兜了,讓行者,“猴哥,你嚐嚐!有同阿餅、蕊押餅、銀餡餅……都嚐嚐!”行者道:“怎麼都是餅?”八戒道:“山謔①了不是!這可不是老百姓家烙的那種幹巴餅,也不是街市上賣的胡餅。你瞧這蕊押餅,每層夾一朵蓮花,共十五色;這銀餡餅是用乳酪和麵、膏腴作餡……”行者道:“也真鋪排!”又道:“眼下卻無空暇吃餅,先要幹正事!”
八戒方瞧見大師兄身後立著文殊菩薩,笑道:“師兄去捉妖怪,怎麼捉了個菩薩?”行者踢那青獅一腳,“這不是妖怪!”八戒誇道:“真是‘名師出高徒’,菩薩的坐騎也做皇上了!”又勸菩薩食餅。菩薩隻默然不語。行者道:“八戒別亂攙和了,放下餅子,把太子找來,有好事要告他!”八戒咕噥道:“先死爹,又亡娘,還說甚好事。大師兄真會捉弄人!”跑進靈殿,見太子正在金盤子裏洗兩枚酷似貝肉的珠玉,好生稀罕,便蹲下看。那大聖左右等不來八戒,隻好親去尋太子。
尋見時,太子還在洗寶珠,旁有大監捧竹簋候著。八戒一廂探頭探腦瞅。行者道:“殿下做甚?”太監代答道:“嗣君在準備‘飯含’。”太子見行者不解,道:“此珠要含到先王、母後口中。故喚作‘飯含’。”太子洗畢,把兩枚溫潤閃亮的明珠放到竹簋裏,執著往靈堂裏走,行者攔住道:“這珠子放到死人嘴裏,豈不可惜?怎麼著也值幾萬兩銀子!”太子道:“長老有所不知,這是皇家喪禮規矩。不僅要口含珠,耳還要塞玉,叫‘充耳’;入殮時還要身著玉片織綴的襦襖,連縫以黃金為縷;腰下以玉為劄,延至腳底形成玉匣,喚作‘珠襦玉匣’。不如此不足以表達對先人的悲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