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心意”並無預謀,是被阻在病區外的靈光一現。生出這念頭當即掏錢包查看,現金不多,還好有張儲蓄卡,卡裏有個兩三萬,就送卡!細想,送卡比送現金好,體積小,好拿;視覺衝擊力小,含蓄。鄧文宣那個年齡的知識分子,麵薄。
鄧文宣從走廊盡頭拐出,走得很快,白大褂衣襟隨風掀起,剛出病區門口,鄭海潮一閃身現出,對他一口氣說:“鄧主任我是林雪容的兒子給您添麻煩了!”同時把手裏汗濕的銀行卡遞上:“一點小心意!”鄧文宣皺皺眉頭推開那手:“你要相信醫生。”腳下一停不停走,鄭海潮傍著他走,逮空把卡塞進他白大褂口袋並加手按住,嘴裏碎碎念:“一點小心意……給您添麻煩了鄧主任……請您務必救救我媽!”鄧文宣沒再說,帶著兜裏他的“心意”匆匆離去,鄭海潮目送他走,長舒口氣……
可惜鄭海潮剛說了個開頭,鄧文宣桌上電話響了,有重要的專家會診請他馬上過去,走前他對鄭海潮說:“把你的卡拿走!”對小可說:“你的事晚上回家談,走時把門撞上。”
鄧文宣走了。女孩兒坐原處沒動,身體靠著椅背胳膊垂放身上,兩條長腿前伸,頭微微低垂。下午的陽光在她頭發上跳躍,襯得下麵的臉格外陰,陰得像晴空裏的一小塊烏雲。她感到了鄭海潮的目光,抬頭看他一眼,命令:“走吧!拿上你的卡!”
“不過一點心意。”他懇切道,此時這“心意”與彼時完全不同,純粹得沒有一丁點雜質,除了感激還是感激,他進一步說:“你們得理解病人家屬的心情,你想啊,你爸救了我媽的命,我就這一個媽——”補充說明,“我的意思是,我爸去世了……”
她不耐煩聽,微微皺起了眉。他馬上感覺到了,想想,把卡收起——心意也不能強行奉送,各人有各人的行事原則風格——向外走,到門口,又站住:“你不走嗎?”她眼裏露出了嫌惡,就他們的人物關係來說,他是過分了。他小心地道:“我覺得——”本想說他覺得她有心事,但即刻意識到這說法進攻性太強有冒犯意味,改口說:“我是想,我很想,如果你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能不能幫忙……”
她眉頭鎖得更緊了,但說話時還是保持了起碼的禮貌:“謝謝你。我沒什麼事要幫忙的。你忙你的去吧。”
鄭海潮堅持要將談話進行下去。不管從哪方麵說,他都想、都要同眼前這個女孩兒保持聯係,如果今天他就這樣走了,也許從此再無機會。
他說:“我沒什麼可忙的了,我媽在ICU室……”
她忍無可忍:“那你該去哪兒去哪兒!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
他沒介意她的態度:“我想,你現在要是沒事,聽我解釋一下?就昨天下午的事。”
她道:“我沒事!但不想聽!煩!”
他沉默了,片刻後溫和地道:“鄧小可,你不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嗎?我想,即使是你父親,對病人家屬也不會這態度吧!”
小可一怔,繼而赧然。他所言極是:她之所以能如此傲慢放肆,蓋因為他們的人物關係,他是病人家屬,她是鄧文宣的女兒。緩和了下口氣,她說:“對不起……我的事你幫不上忙,工作上的事。”
鄭海潮沒想到,“你工作啦?!”他一直認為她是學生。
小可歎:“唉,實習。”
鄭海潮長長地“噢”了一聲,這他就明白了。他太了解大學生剛進入社會時的感受了,各種的茫然、失落、困惑、不適。
他說:“我大三時開始利用暑假實習,大三大四研一研二,按年頭算,實習了四年,有著各種的實習經曆——”
小可插道:“你,請坐。”指著對麵的椅子,鄭海潮遵囑坐下說了“謝謝”;小可臉微微泛紅,不好意思地再次說了“對不起”,然後問:“你實習時的老板都怎麼樣?”
“有好的,有差的,有一般的。”
“有冷血的嗎?”
“什麼樣的算冷血的?”他問。於是,小可開始跟他說她和陳佳的事,他專心聽,聽完後道:“你想過沒有,你認為那個陳佳冷血,是因為你對她的期望值過高?”小可身體一下子挺直,嘴巴微張——嘴唇濕漉漉肉嘟嘟,清晨的喇叭花似的——眼睛睜得老大,緊緊盯住他。他笑笑,繼續說:“新人進職場,首先得明確一點:職場不是家,老板不是媽,你可以有歸屬感,但不能寄予過高的感情期待。”
“說得好!”她讚,熱烈地道,“接著說!”
“找個好老公,讓他出去為你打拚。”
她愣在那裏——本想聽進一步的職場經,聽到了個這,一時拐不過彎來。他忍不住笑起來,笑著解釋:“你這樣的女孩子,不適合職場。”
“我這樣的女孩子?我哪樣的女孩子?”
他看著她,像個算命先生,慢慢道:“你嗎?優點是,心眼不錯;缺點是,單純,過於單純。”
“等等等等!單純現在成缺點了?”
“跟時間無關,取決於空間。在職場上,過於單純就是缺點。”
“有道理。還有呢?”
“還有,由於家庭條件好,有一點嬌氣,有一點軟弱。”
“評價不高啊,總共說了四條,仨缺點。”
“噢,還有,學習好。”
“根據什麼呢?”
“直覺。”
她默認。片刻,歎著氣重複了沈畫的話:“可惜,學習好不是學習的目的。”
她真心苦惱的樣子使他意識到他錯了,方向錯了。昨天下午她對他說“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不想依附於任何人”,不是跟他賭氣,是認真的。
想了想,他說:“這樣,明天你照常上班,去了先檢討,說一下沒請假就走的原因,表姐意外受傷情況緊急啊什麼的,簡單說,別囉嗦。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當’沒發生——怎麼可能?!”
“我教你個辦法?反複對自己說:一切跟以前一樣——自我催眠!”
……
晚飯時,小可向鄧文宣要鄭海潮的電話,分手時忘要了。
鄧文宣不解:“你要他電話幹嗎?”
“您走後我和他聊了聊,聊得不錯,那人值得交往,知識麵廣、看問題準,我打算跟他長期保持聯係。老師同學們都說,要想發展,得多認識有用的人,建立自己的人脈。我跟他說了和陳佳的事,他建議我明天照常上班——”
惠涓插道:“這個鄭——是幹什麼的?”
小可想了想:“不知道。”
惠涓白她一眼:“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瞎聊半天不知道人家是幹什麼的!”
鄧文宣替女兒說話:“那孩子不錯,對他媽真好,跑前跑後一刻不離。醫院裏守著爹媽的都是女兒,很少見到兒子。”
惠涓哼一聲:“那他是有這個時間!他要沒時間,工作忙事業上強,怎麼可能一天到晚在醫院守著,有這心也沒這力!要不人說,顧家的男人沒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顧家。”
沈畫對小可笑:“小可,聽到了嗎?你一定得找個又有本事又顧家的!”
“這個事啊,”小可用筷子尖挑起粥裏的米粒送嘴裏,“目前尚不在我考慮之列——”
“胡說八道!”惠涓斥道。